出發去泰國度假前,爸爸的主治醫師告訴我們,爸爸近期檢測狀況不太好,需要進行更積極的化療。但是年前病房從缺,可能要耐心等候通傳,建議我們先把入院行李準備好。
望著我已經打包得差不多的行李,想著爸爸得回家趕快打點的行李,我感覺,命運再度和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四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們初次發現坐大的病灶,趕在農曆年前動刀。
我永遠記得那個新年,奔波在加護病房、賣場貨架、以及自家後陽台的洗衣間。日子對齊加護病房開放探視的時間點,我和媽媽與弟弟討論完分工、聽完醫師講解投藥策略,就先去附近的賣場奮力協銷,農曆檔期對公司來講很重要,爸爸不希望我耽誤工作;夜間探視時間結束,我帶回醫院換下的衣物被褥,在總是陰霾的後陽台,一遍又一遍等待洗脫烘模式結束。
心情,像烘衣模式嘎然而止、伸手把衣物拿出來的瞬間,當烘騰的熱氣撲面而來,以為會迎來鬆暖乾爽的手感,後來才發現,衣服根本還沒有乾,濕滑黏膩地和手心交纏在一起。想撒氣,可是沒有力氣。
我並不是恐懼那段日子重來。只是,爸爸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這個念頭,讓我耿耿於懷。
而爸爸不這麼想,面對疾病的這幾年,我從爸爸身上看到難得的智慧:和癌症平起平坐,不把日子過成鏖戰,該怎麼生活,盡量還怎麼生活。
所以,即使不知道甚麼時候會有病房、也不確定接續療程的效能和走向如何,爸爸依舊在電話裡祝我旅途愉快,甚至安慰我:「往好處想,至少我還可以輕鬆幾天,化療之後,可能就沒那麼好過了。」
我曾經以為,把爸爸生病的章節「壞東西」,寫進書裡面,一切就會否極泰來。沒想到,時隔四年,壞東西又來了,真實的人生,不會停格。
在飛機離開台灣的那一刻,我的感受,變得無比清晰與深刻,壞東西一再不請自來,我可以哀傷、可以憤怒、可以持續矛盾於自以為是的長女情節,但是,我也可以選擇,如同爸爸那樣,和壞東西平起平坐,該怎麼生活,盡量還怎麼生活。
於是,我全心投入旅途,雖然旅途有所延遲,有一點錯失,只要心境鬆弛,無損於旅途歡樂的本質,因為延遲,我們直接抵達終點觀看死亡鐵路的鬼斧神工,因為錯失,我們吃到原本不在行程名單上的網紅咖啡廳,亂點都好吃。
當然,一路上,難免和與生俱來的40號閘門拔河,這是我一生都在與之抗爭的心理軟肋:「付出」。而軟肋一點也不軟弱,不停發出極大的躁動,每一下,都戳得我血淚直流。
爸爸生病,妳還出來享樂,有想過爸爸現在的處境嗎?
病房不是用來等的,病房是用來喬的,有餘裕在這邊花錢當大小姐,為什麼不拿這些資源來幫爸爸喬病房?
聽爸爸抱怨胸口喘的問題,已經很久,妳為什麼不去懷疑醫生的判斷,一點警覺性也沒有?
換成是過去的我,會為此寢食難安,用無限上綱的情緒,波及全團。這一次,當內心的歉疚與愧悔,快要衝破腦膜,我看到了身旁的先生和女兒。他們第一次來到泰國,如此興奮地張望身邊的人事與景色,我記起來,人生中,我除了是爸爸的女兒,也是妻子與母親。
如果我用有限的現在,來追悔、怨怪已成事實的過去,那麼,以我的經驗法則來判斷,這個現在,將會味如嚼蠟,很快地變成另一個悔不當初的過去。
爸爸對於我的期待,從來不是成為一個萬事很罩、兵來將擋的女兒。他反倒希望我很平凡,可以安生地擁有自己的小家,過得和氣安樂。只要我不把長女的枷鎖戴在自己身上,才能真正以女兒的柔軟姿態,來陪伴、回應爸爸的需要。
因此,我讓自己保持心緒平靜、五感開放地「接收」泰國的五光十色,也同樣心緒平靜、五感開放地「接受」壞東西再次叩門的五味雜陳。我心裡知道,宇宙,待我還是很好的,以假期作為起始,發給我這張生命的期中考試卷。
人生,福禍相倚。鳥語花香,突然就會迎來驚滔駭浪。中午,我給爸爸送飯,看見爸爸緩步在醫院門廊上運動,悠悠地踩踏著陽光灑落的一地金黃,彷彿日常。
善待生命給予的粗礫之處,生命也許不會回報以珍珠,因為,我們求生的形貌,本身就是瑰寶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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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家請放心,我很好,只是最近的發文頻率會變少,已經接好的解讀、答應的邀約,亦不會因此變動。不過,在爸爸的狀況穩定下來之前,將暫停解讀服務,對於其他邀約,也會審慎評估時間與精力,謝謝大家的諒解,更感謝體貼我近況的朋友,對於活動行程更動或取消,展現無比溫柔。
舊曆年前夕,祝願大家身體健康,這是最重要的事,請大家不要怠慢、輕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