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4|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顛倒樹手札雜記:《坐忘論》--「斷緣」第二

(2024.3.4 鹿港 轉載請註明出處)


「斷緣者,斷有為俗事之緣也。」司馬承禎《坐忘論》


在「敬信」第一後,修道的第二個次地,司馬承禎道長以「斷緣」定位。

(前文見顛倒樹手札雜記:《坐忘論》--「敬信」第一


和探討「敬信」時一般,若以身體工作作為這一個面向證道的法門,觀照身心、與其保持覺察的互動與修煉,不論在自身或是他人身上,在這條軸線上處處有和直探悟道階次的《坐忘論》對應的經驗。


「斷緣」第一時間使我聯想到的,是一個從開始身體工作就時常被問的問題:「會不會吸收到客人的病氣?」、「不好的能量會不會累積在施作者身上?」


我認為這關係到一種「保持距離」的藝術,或者說得更精確一些,是對於「距離」的敏感度和覺察、控制力的技藝,可近可遠且可控,取決於個人意志,而一切必先建立在覺察之上。這在武術修行上是至關重要的一個能力,一個能夠真正對敵的武者和一般愛好者的差別,此箇中精髓的掌握度,就是其中一項不待細說的秘密。而退一步來看,不論對象是人或事或物,其實所有領域的創作或是技藝要臻於更高一層的境界,可能都與這種能力脫不了關係。


當這個於我互有「距離」的對象是一位趴在推拿床上的另一個體的身體時,這一層互動關係的主動權就順勢落到了我的身上,彼此之間「距離」拿捏的主導狀態也隨之而來,而此間所謂的距離當然是超乎純粹空間上的意義。(前提是敬信,雙方敬重、認可這個「信任」關係)


我可以忽略雙方細微的狀態變化,而將距離與關係視為無意志的一物,任由機械化記憶的按摩流程施作完畢,這個身體工作就完成了。這是最初階卻也最常見的一種距離,坊間養生會館最常看得到這種景象,而且時常也會有被施作者下意識強化這種不互動的距離感,比如說同時伸腳被按摩卻也同時專心滑著手機,人的意志與距離感在當中錯亂且分裂,令人搞不清楚這之間到底有誰正在關心誰的身體嗎?(所謂敬信關係在當中可能只剩服務業的消費模式)甚或彼此個體間本該受意識清明覺察的這個關係與互動過程,卻受到無意識的狀態(慾望?恐懼?)主導,那麼發生侵害他人身體自主權之類的案例,也是此種無機物般的互動距離的另一個極端。


我也可以真正貼近眼前這一個體的「身」,甚至「心」。「貼」法是身體工作中一種神奇技術的經典描述,當屬於一個個體的一雙手真正貼進另一個體的身體部位時,藉由皮膚、皮下組織、肌肉、骨骼等等一層一層接觸,「力」的傳導、流動乃至通透,成為兩個個體需要帶著高度意識共同參與的過程,而此二者個體彼此透過這個接觸點已然在某種體感上合而為一。而弔詭又饒富禪意的是,唯有當一個人能夠全然專注在自己身上,夠放鬆、沈靜並落地時,運用結構的力或所謂的內力,這種能「貼」進另一人身體的勁道才有可能施展。在被施作者身上也是,夠放鬆且專注於自身,去接受這個施加進身上的力,不因緊張、恐懼、害羞等任何情緒而產生身體緊繃的對抗反應時,才能被通透的「貼」進/近。


在探討「敬信」次第的前一篇文章中,我提出了「身體的狀態」即是「心靈的狀態」這一種看法,當中並無關乎什麼玄妙的操作,只是以一層象徵隱喻的方式來看待直觀感受。那麼,在這裡所描述的身體與身體之間的距離,以及當中涉及的對彼此的覺察、接受度和交流的彈性,也可以自然地將它從實質上的物質互動轉化成心靈互動上的描述。而我認為,這是能夠具象化討輪個體間的「緣」以及所謂「斷緣」的不錯比喻。


為何「敬信」是第一,而「斷緣」是第二?相信自身的感受以及自身以外整體性的存在,是我們能讓自身通泰的不二要道,而有了此等通泰,讓各路流過生命的過客不沾黏於此處,並繼續隨著造化流向彼本該流動之下一處,就是保持通泰的功課,也就是斷「緣」的實踐,或者用更純粹的詞彙來說,即是服膺於「業」的動力。再把這些宏觀的抽象詞語對應為一個身體微觀上的理解,則「業」就是體內氣血或組織液流動的模式或機制,那「緣」似乎就是它們任意聚合或散開的每個我們的著眼點、著力點。所以,所謂的沾黏、氣結、挫折、扭曲也就在這些任意的時空點上不斷地產生或化解。


在這以自我的人生為材料的實踐學習中,我們不是要全然否定,用力地排除這些緣,也不是要任由它們在我們的身心上滋生佔據。我們都看過佛門僧眾上街化「緣」,也知道所謂的與人結「緣」是怎麼一回事,我們都不難同理個體間出自於看待人間世的微妙差異而延伸出對待緣分的不同語彙,但基本上帶著直觀本能所理解的善意去面對人世間的緣分,而物質(化緣之金錢、結緣之物品或事件)在這些活動當中只是作為一種傳遞能量或價值意義的媒介。呈現印度哲學的經典史詩《薄伽梵譚》討論「業」瑜珈,藉由黑天對阿周那的開導,啟示給我們一種以修行方式對待「緣」的法門,以行動來執行、投入「業」,讓人生中的行動都化為臣服於「業」力的媒介,則身體、心靈,乃至整個人生,都只是如化緣或結緣那般的之中區區一項材料。


而究竟該化緣還是結緣?這個答案當回歸《坐忘論》篇名「坐忘」概念所引自的《莊子》來談。老莊思想為「道」建立了某種無可描繪的基本形象,他用「墮肢體,絀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描述親近於道的坐忘狀態。從他的描述中,我們很自然可以連結到《坐忘論》為何在敬信後強調「斷緣」:並非執意否定人事物在現象中的際遇和呈現,而是以道家、道教所獨具的「養生」觀念,把「緣」處理成一種不應在身上留下桎梏的外物,以前述那種帶有「保持距離」的藝術眼光去欣賞、體會萬化且不受其拖累,把莊子所謂的「逍遙」視為一種真正親近「道」的狀態,而「道」直指一種相對有限個體的超越性與萬物的整體性。


看看「斷緣」此章的原文「棄事則形不勞,無為則心自安。恬簡日就,塵累日薄,迹彌遠俗,心彌近道。至聖至神,孰不由此乎?」指出了一種類似又相異於《薄伽梵譚》的路徑,同樣慎重看待「緣」以投身修練,卻有意識地免於受及沾染以維持通泰於萬化,於是能「舊緣漸斷,新緣莫結,醴交勢合,自致日踈,無事安閑,方可修道。」維持老子所謂「致虛靜」的理想,且也並非全盤否定緣分的交會,或是崇尚一種消極頹廢、不應世事的狀態,而只是要求一種「不將不迎」的境界,所以最後提醒「若事有不可廢者,不得已而行之,勿遂生愛繫心為業。」


講了這麼多,回到身體工作上,那麼其實是同一回事,只不過又把這些抽象的概念再放置回身體這一個對象上。所謂的從對方身上沾染病氣或是不好的能量,其實就取決於對待這個為其調理身體的「緣分」之態度而已。任何事件都相同,愛欲怨恨只都隨之而生,也許表免上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它們在身體上就以一個小小的氣結沾黏為形式,低調地扮演著我們對此還捨不得放下的紀念品,待累積到一個程度再團結起來上演一個未必令人舒服、你卻不得不被逼著看的人生回顧劇碼。和它們相處的方式很多,而養成虛己以「敬信」於大於自我者(自然、道、業力、宇宙的機制、高我、本我,隨你怎麼理解)是很好的一種練習方式,難怪《坐忘論》中列為第一,而實踐上要如何拿捏此間距離?它說「斷緣」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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