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滅絕的異類憂傷│肌膚之侵 Under The Skin (2013)

本篇影論重點：

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夢想集中營>導演前作

4分半鐘CG開場隱藏哪些訊息

同類與異類、獵人與獵物的轉換

選角史嘉蕾·喬韓森有哪些聯想

起初，神說：「要有光……」

片頭，一個針孔大小的白點自黑暗浮現，輪廓愈發銳利，繼而溢出光暈，下一cut藍白色的光芒乍現，像是聖經創世紀那道命令的下聯：「……就有了光」。所有科幻都是另一種宗教，以外星人與人類對比，是對宗教中確立神與人之間獨一連結的質疑；人類是造物者如此獨特的作品，是祂吹出的那口靈氣，若浩瀚宇宙中有其他的生命，它們之於人類獨享的「聖寵」又會是怎樣的存在？

這段開場，以精緻的CG影像搭配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飾演的外星人學習英語發音的無意義聲響，與一波波襲來的不和諧樂音彼此呼應，兩者和精準完美的視覺產生不祥的衝突感；視覺既像星球依循運行軌跡慢慢疊合，黑白冷列的風格也像是影集<西方極樂園 Westworld>人造人工序那樣地一絲不苟；下個鏡頭跳接（似大聲公的）一組白黑圓形彼此融合，一個形轉的剪接變成了眼中的瞳孔，發音也逐漸組成詞彙。這4分半的開頭，訊息量極大，對照後續劇情男子稱讚主角的「眼睛就像是會說話」，仿擬到了極致就足以亂真嗎？這段從黑暗、光明、圖形比對的視覺效果，也同時在對觀眾進行一場「視力測驗/矯正」，跳出的片名<Under the Skin>是要我們努力去「看」，挖掘表象之下究竟何謂靈魂。

主角剝去女性屍體的衣著，已死或將死的她眼角流下最後一滴淚，主角漠然地伸出手任屍身上的螞蟻爬上指尖，表現出主角對活生生之物的好奇遠超過逐漸冰冷的肉體；人命甚至不比螻蟻，除去以人類為尊的道德判斷，不同物種只是樣態之差，生命也就只是生命，微妙的是主角對自我的探索，卻是從肉身的形似、衣著/妝容的模仿，因著偽裝人類反倒與原來的外星族人不再是同類，最終它的「我」沒有得到任何一方的認同。

外貌可以是權力、是武器，那使主角成為人們眼中的尤物、不可多得的好運，誘使一個又一個男人，像是走入食蟲植物的消化液，為自己可憐的結局瞠目結舌，成就本片最具張力的設定：前一刻懸疑詭譎的配音頓時也吞沒無聲，他們赤身露體、張著口被悲慘的命運溺止，表情似是尚無法理解、未能接受怎麼會落入這個處境，突然，他們被消化殆盡，僅存薄透的皮囊在液體中飄飄蕩蕩，人類汲汲營營塑造的表象沒了骨肉是如此孤獨可悲，而那竟是我們最最看重、藉以名之為「我」的虛無。

主角與患有神經纖維瘤病的演員相遇，她無從分辨他與所謂「正常人」的差別，又或者在她看來沒有分別，她依舊說出誇讚陌生男子的魅惑語言，同樣的話語帶來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內心動搖；長期因外貌被霸凌的他，何嘗不渴望他人的溫度，只是人的孤獨感也不僅是觸碰或不觸碰就能改變，他同樣慾望更像是不敢慾望這樣的夢境，主角也才意識到生命的複雜性、各自的慾望與絕望，當主角再次凝視鏡中的自己與之前對鏡化妝的「看」已然不同，她不明白這副完美皮囊之下人們究竟慾望著什麼，這層為了融入、迎合人類的「偽裝」困惑了她，使她遠離了狩獵的城市，流浪到僻靜的郊區。

原本穿著表現獸性的假皮草，任她施展優越姿態，來到郊區失魂落魄的她也丟失了這件矯飾，只剩下單薄的豔粉色針織上衣，「好心」的男人將她帶回家、照顧她，當她套上了男人的外套，也服膺了主從關係，她試著想要理解曾經那些因她失去生命的男人們所貪慕的慾望，感受肢體糾纏、交換體液的無間親密，才發現自己本質上缺乏那樣恣意嘗試的可能，更加茫然的她逃離「好心」男人的家、逃進森林裡，終究她就是迷路的生物，如何去問生命的意義？在此時，她的美貌也失去了社會文明的載體而成為致命的弱點─她被另個不懷好意的男人盯上，她從獵人成為了獵物。

接下來的事，是殘忍而哀傷的，男人以絕對的力量制服她，和強暴同樣駭人地撕開她完美的面貌，她踉蹌地逃開男人的魔爪，輕輕揭掉這層皮囊，第一次與這副空殼面對面竟是如此陌生，她成為一個失去主體的存在，就連「她者」都無法包容起這樣的沈重、這樣的無力。

折返的男人以汽油點燃眼前這頭怪物，這個萬物之靈以極其暴力的方式滅絕了異類的憂傷。

這是一則以科幻寫就的靈魂哀歌，獻給禁錮在這身軀殼中的異類。這身定義我們、挫折我們、令我們既恨又不得不愛的，能否等同生命的真相，就算揭開也只會越發堅強而無傷？

史嘉蕾·喬韓森的選角也能讀出後設趣味。首先，同年她以聲音演出史派克·瓊斯Spike Jonze執導的<雲端情人 Her>，慵懶沙啞的性感聲線賦予人工智能溫暖的特質，與本片主角缺乏情感的機械式對談有鮮明區隔；在2014年接演盧·貝松（Luc Besson）執導的<露西 Lucy>飾演「嗑藥」後開外掛的超人類，片中角色通盤透視人類的舉止動念對比本片主角對人類的無知、好奇，以及最終露西通曉生命的奧義而超凡入聖也與本片唏噓的結局成為強烈對照；2017年她以姣好健美的形象演出<攻殼機動隊 Ghost in the Shell>主角，人機共構的科幻世界也在探討靈魂、記憶、肉體三者何為主體。身為性感表徵的她，不斷詮釋這些看來不同但精神主題各自關聯的角色，她的無意倒像是與個人/集體潛意識產生連結，在仍舊掙脫不了容貌焦慮、外在形象的好萊塢中，人們仍舊仰望這群閃閃發光的頂流，他們上演令我們動容、發噱的七情六慾，是什麼觸動我們的靈魂、是什麼讓我們如此著迷？

人類的複雜、生命的真相，在一個個體的死亡之後，依然沒有答案。

同場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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