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黃光國難題的知識論策略
月稱說:「慧見煩惱諸過患,皆從薩迦耶見生,由了知我是彼境,故瑜伽師先破我」。上引文是說,菩薩以智慧而見到,所有煩惱都是由薩迦耶見而產生。薩迦耶見就是對自己的肉身、感受、想像、心理機制與意識升起「這是我」這樣的見解,並且認為「我」是有自性的、獨立恆常的。如宗喀巴說:「薩迦耶見山,以我為所緣,執有自性為行相」,這個「自我有自性」的執著,為什麼會衍生成煩惱?「有我則知他,我他分執瞋,由此等相繫,起一切過失」,由於對自我有堅固的自性執,接著以自我為中心點而去區分自與他,順從我的(自)產生貪愛,拂逆我的(他)產生瞋恨,種種煩惱與過失便由此延伸。
「煩惱」所造成的傷害有哪些呢?就產生煩惱情緒的當下來說,會讓自心不平靜,也對身體有害處。接著,煩惱情緒還會使自己強烈認為「讓自己產生煩惱情緒的見解」是理所應當的,然後就更執著這見解。如此循環,情緒會變得愈加強烈。當情緒強烈到不受控制以後,可能就會做出傷害自己跟別人的行為。上述機制,即宗喀巴所說:「第四過患者;為煩惱才生,先能令心雜染,倒取所緣,堅固隨眠,同類煩惱,令不間斷。於自於他於俱損害,於現於後於俱生罪,領受苦憂感生等苦」。
上文所謂「讓自己產生煩惱情緒的錯誤見解」,是屬於煩惱情緒產生的前段次第,這點就和「自我有自性的執著」有關係。有關於煩惱情緒的產生次第,宗喀巴說:「故薩迦耶見為本,貪瞋等煩惱從非理分別生。唯由妄執世間八法、男、女、瓶、衣、色、受等實,乃有非理作意分別,分別諸境,故彼分別從諦實執戲論而生」。薩迦耶見是煩惱情緒的根本,而貪瞋等煩惱情緒又透過「非理作意的分別」而產生。「非理作意的分別」就是「讓自己產生煩惱情緒的錯誤見解」,而「讓自己產生煩惱情緒的錯誤見解」又是從「諦實執」而產生。所謂「諦實執」,其實就是「自性執」,因為「諦實」就是「自性」的意思,這在《入中論善顯密義疏》當中有說到:「一切唯由名言增上安立為有,若執非如是有,即是執實有,勝義有,真有,自性有,自相有,自體有之俱生執」。要而言之,「執實有」即是「執自性有」的意思。
總結上文,煩惱情緒產生的順序,可做一個排列說明:第一是「自性執」,第二是「讓自己產生煩惱情緒的見解」(即「非理作意的分別」),第三是「煩惱情緒」。
總結來說,煩惱不外乎是以「我」還有「我的」(我所)做出發點而產生的情緒,其根本還是「我執」。因為是先產生對「我」的執著(「我執」),再產生對「我所」(我的)的執著(「我所執」)。這一點在《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一八七中有說到:「以有我故,有我所。有我執故,有我所執」。所以認知自我有自性,會更加鞏固自我,由此而生我執以及我所執,再加上「非理作意」,進而產生貪嗔等情緒煩惱。
有關於「非理作意」如何產生煩惱情緒這一點,是透過「妄增益愛相」的非理作意而產生「貪心」;「妄增益非愛相」的非理作意產生「瞋」。而所謂的「妄增益愛相」的非理作意,就是對於「美好的形象過度增勝的執著」,因為超過了事實狀態的界線,所以叫做「非理」。然後,由於對「美好的形象過度增勝的執著」,所以產生貪心。另外一方面,所謂的「妄增益非愛相」的非理作意,就是對於「不美好的形象過度增勝的執著」,並且超過了事實狀態的界線,所以產生「瞋心」。上文所述,是依據《菩提道次第廣論》卷六:「第三能生煩惱之因分六,……作意者,謂妄增益愛、非愛相,及於無常,妄執常等非理作意」
第一個部分是先了解什麼是「自性」。所謂的自性是一種「不依賴任何事物的本質」,因為宗喀巴引《四百論釋》說到:「所言我者,謂若諸法不依仗他,自性、自體,若無此者,是為無我」。這「所言我者」的「我」並不是一般我們所說的自我,而是指「自性」。也就是說,「自性」就是不依賴任何事物而恆常獨立的一種本質。所以,在討論「自我」之「自性」的有無,就是要去探究「自我」有沒有一種不去依賴任何事物,卻能夠獨立存在的本質呢?自我之所以能夠存在,完全都是站在依賴其他事物的角度而存在。譬如當我們說:「我在思考,所以我存在。」這個時候的自我,就是依靠「思考的狀態」而存在的。同樣的,當我感受到痛或是快樂時,也是依靠當下的感受來說明自我存在,包括當自我透過想像、觸碰時,都可以知道自我的存在。但是,自我的感受、想像、思考、觸碰本身都不是我,那為什麼既然這些都不是我,卻又能夠證明我的存在呢?這就代表自我只是依靠自我的眾多實際作用(感受、想像、思考、觸碰……),而以意識型態的方式存在而已,所以說自我有一個完全不「依他而有」的本質或自性存在,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就好像車子的譬喻,車輪不是車子,車殼也不是車子,但是車子卻依靠這些眾多的支分「聚合狀態」而存在。
所以可以說,「自性」就是「不依他而有」,而「緣起」就是「依他而有」(觀待對比),所以用「緣起」的道理來證成「自性空」與「無自性」。有關於這一點,宗喀巴引龍樹《迴諍論》說:「若法依緣起,即說彼為空;若法依緣起,即說無自性」。宗喀巴又引月稱《顯句論》解釋說:「唯有自性不見作用故,唯無自性見有作用故」。如果自我有自性的話,反而無法說明自我的作用。所以,「自我修養」的作用,也必須要站在「無自性」的基礎上來談。在一般人的直觀上,「自我」是當然存在的,但那其實是透過「觀待對比」而存在;而在佛教的分析下,「自我」的「自性」是不存在的,因為「自我」的存在本身必須要透過「觀待對比」,而非直接可指出的認識對象。
所以佛教認為,自我並沒有自性,自我只是以「關係對比」的方式存在,並且不斷在眾多不同的經驗軌跡上移位而浮現自我意識,並沒有堅固不變的中心點。當感知到手痛時,我會認為我在痛,但是手並不是自我:內心某一個區塊得到滿足時,我會認為我很開心,但是開心只是內心的一部分。不能說那就是自我。所以,自我不斷在不同的經驗軌跡之上存在。若自我不斷建構在良善的經驗軌跡之上,就可以愈來愈好;相反的,假設自我不斷建構在不良的經驗軌跡之上,也會每況愈下。因此唯有「無自性」,自我才可以在不斷的修養歷程中,達到圓滿。
更進一步的黃光國難題:如何以科學方法檢驗這系列理論,例如:如何證明佛教「前後世」與「輪迴」學說?若此前提不能驗證,便不能驗證「業果」、「四諦」、「十二緣起」、「出離心」、「菩提心」等系列理論,於是便無法完整建構「含攝佛教文化的理論」。
西方在過去三十年來,有愈來愈多心理治療者、諮商師與健康促進工作者,發展與使用各種以佛法為基礎的心理治療法與技術,例如:基於慈悲心的療法、基於佛法的悲傷治療、基於正念的心理治療技術。雖然西方學術界試圖連結佛法與心理學以及心理治療,但目前相關的社會科學研究皆偏重佛法的效果面,最主要發現有:增加情緒穩定性、正念,以及注意力等。由上可知,西方在實證論的窠臼下,其研究侷限於效果研究,未能全盤了解佛教文化系統,故無從全面地探究佛法內容與修養過程。
此難題的另一面是:「含攝文化的理論」如何完整地含攝佛教理論,而非如西方典範般只是部分摘取。若非完整含攝,便無法含攝該文化系統的終極真實而建立修養心理學。此一難題,是黃氏在建構儒家「修養心理學」時將面臨的部分。
上述難題的預設是:無法證實「前後世」與「輪迴」之學說,便無法建構後續理論。然而,不同族群的信仰內容與普世性的知識,其實皆是「建構的實在」:前者是「教義微世界」,後者是「科學微世界」。「教義微世界」的建構,雖仍需具備「可知性」,卻不像「科學微世界」的建構般邏輯嚴密,所以可跨出實證論範疇,完整地發展出實在論範疇的「教義微世界」——包含自我修養之冥契法門與終極目標,例如:佛教當中諸如「十善」、「四諦」、「禪定」、「無我」、「慈悲」等理論,都能在「暫時擱置」此難題之情況下,被建構為一套完整的系列理論。如果這樣,能否依據各種科學研究綱領之建立、檢討與彼此消長的原理,以黃光國之「自我的曼陀羅模型」或「儒家關係理論」為理論硬核,將浩瀚的佛教修養理論全盤納為其輔助假設,以待後人的實修經驗與不同綱領間的競爭消長來進行檢討?這是科學哲學上的「黃光國難題」。
煩惱情緒產生的順序,可做一個排列說明:
原本是想找張蘭石教授的〈四句的應用:心靈現象之多面向研究法〉而發現這本書,意外找到陳泰璿老師,應該就是善生佛學會的扎西老師,扎西老師的口譯我覺得精準明瞭,也找到其論文〈無自性思想的現代思路:基于中觀學理論的自我修養模型〉,有機會再去國圖借閱。
最近湯質上傳了〈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學習方法|認知負荷理論〉,看完想到中觀的學習應該也能藉由「認知負荷理論」而改善,因為在佛法學習中有太多名相,導致超過學習者認知負荷而暈頭轉向,不過陳泰璿老師解釋的思路很清晰,例如:
這邊光是名相就有:煩惱、薩迦耶見、非理作意的分別、諦實執、自性等,許多名相的解釋又包含另一個名相,這對於沒接觸過的人容易超過認知負荷,但陳老師和一些師長就是能讓人聽得懂,可能跟「認知負荷理論」有關,這部分再找書研究。
如何證明佛教「前後世」與「輪迴」學說?若此前提不能驗證,便不能驗證「業果」、「四諦」、「十二緣起」、「出離心」、「菩提心」等系列理論,於是便無法完整建構「含攝佛教文化的理論」。
這也是我思考的重點,以前我曾提到將「輪迴」懸置、存而不論,書中也寫到:
佛教當中諸如「十善」、「四諦」、「禪定」、「無我」、「慈悲」等理論,都能在「暫時擱置」此難題之情況下,被建構為一套完整的系列理論。
不過我也認為,整合途徑只會留下溫良恭儉讓之類的弊端,一切修行最重要在於「出離心」,不然這些十善、禪定、慈悲,也只會成為幫助世俗運作的潤滑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