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恩碩於金車文藝中心的個展《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巧妙地運用了這個空間的特性,呈現了精彩的現地創作。
一走進展間時,最容易忽略的是頭頂上《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這件作品。樓梯口和電梯口上方的中央空調以及展間後方的空調,出風口前都加上了印刷著字樣的紙張,剪裁得細長而零碎,隨著冷氣輕盈地搖晃,令觀眾無法確切掌握上頭的文字。
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場,也可以說是整個展覽的核心之所在。郭恩碩的作品使用了樓梯或天氣等理所當然地存在於日常中的元素,把中央空調的機能性弱化了,使之成為展覽概念的載體,又呼應了標題的「聽不清楚」,甫開場就留下懸念。
第二件作品是《The way to the landscape》,在木桌中切開兩個洞,放了可以替換的日本旅遊照片,每張照片中都有或明顯或隱晦的藝術家身影。觀眾可以往下窺探,跟著藝術家走過這些風景,若進一步戴上耳機,會被日本的廣播聲環繞,但廣播內容和照片沒有太深的關聯。
這件作品和《我擷取到她房間裡的雲》及《降落》位在同一展間,可說是展覽的第一部分,關於旅行、移動和聲音。《我擷取到她房間裡的雲》利用展場原有的畸零空間,將電腦螢幕拆解後,留下透光的螢幕,在上頭投影美國住處附近飛機的影像,畫質不高。由於螢幕亮度會受到天氣影響,使得影像內容是浮動的。
《降落》包含兩個電視螢幕和一排椅子。椅子是機場或火車站等地常見的樣式,會立刻喚起等待列車或飛機的回憶。兩個電視分別展示了松山機場國內線和國際線的時刻表,有趣的是,展場位處松山機場附近,若在椅子上坐下,靜靜聆聽、仔細觀察,就能隱約聽到飛機駛過的嗡鳴,並看到對面大樓窗戶反光中飛機行駛而過的倒影。
這三件作品形成了非地方的記憶,並加深對風景的解離。郭恩碩的影像展示,用意不在於「看清楚」日本景色或飛機模樣,而在於通過這些影像符號展示「移動」的事實,並將觀眾的觀察納入作品一部分,如果觀眾沒有配合椅子陳列的角度,作品就不成立。
展場中的聲音要素在實際展呈中其實相對薄弱,儘管藝術家希望觀眾能聽到飛機駛過的聲音,再去觀察大樓上的倒影,但其實傳到展場內的音量不大,因此效果相當有限。可在概念上,聲音仍是一個關鍵要素。
這個展間除了這幾件作品外,還有一個螢幕展示似乎是樓梯間的模糊畫面。跟著引導線前進,會發現格外狹窄的樓梯間,這就是下一件作品《想清楚是件難事》。
郭恩碩擅長利用空間結構製造幻象。他把一個普通的樓梯改造成下、上、下、上的循環構造,並在相對昏暗的樓梯間中安插吊燈,附有明顯的拉繩,當觀眾拉下繩子後,隱藏在後方的相機會立即啟動,將觀眾這瞬間的反應投射到外頭的螢幕上,即前一個展間中看到的模糊畫面。燈亮數秒後,便再度回歸黯淡。
走出樓梯間後,映入眼簾的是《這樣的一個好》,茂密的草地映襯著落地窗外的行道樹綠意,形成一副非現實的景觀。直接踏上草地的話,能感受到越靠近窗戶,草的長度越短,打破了乍看之下的視覺錯覺。藝術家選用的尼龍繩帶有濃厚的人工材質和螢光色,當觀眾不再遠觀後,「人造」的感覺便相當鮮明。
回顧展場中這六件作品,能發現藝術家在傳遞意義的過程中,總會模糊焦點:展示照片和影片時尺幅極小或畫質極低,使勁去看也只能得到大概的輪廓;日文的語音對台灣觀眾而言不具有意義,飛機聲音也在車陣穿梭間失去了重心;在人造的草地後方,就是高聳樹木的繁密葉片,真實的綠與人造的綠彼此重疊,打破了幻覺。
在燈亮、燈熄的過程中,照明的時間太過短暫,以至於什麼都來不及看清,就又歸於寂靜。飛機抵達、駛離,從頭到尾都拍到錯誤的機場,不可能找到自己搭乘過的那班飛機。
資訊過載的現代社會中,對資訊的抗拒融入了現代人的潛意識,寫好了文字又剪碎、拍下影像又使之模糊,這種矛盾傾向似乎成了一種逃離的方式,並隱約能感覺到藝術家的不安。
「清楚」具有支配性和攻擊性(註一),戴上眼鏡後,清晰的「認識」成為一種權威、一種力量,關於風景的回憶是私密而珍貴的,但若以那「清楚得令人憂傷的光」(註二)細細檢視,「在場性」便會將記憶除魅。
《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經由對記憶的模糊處理,使整個展覽成為一種形而上的觀看,藝術家呈現的這些移動記憶,都在此處超越了時間的束縛,達成一種現代社會對於內在平靜的渴求。
註一:烏利西(Wolfgang Ullrich)著,胡育祥譯。《模糊的歷史》(臺北:一行出版,2021)。
註二:出自施蒂弗特(Adalbert Stifter),《我曾祖父的資料夾》(Die Mappe meines Urgrossvaters),1864。
展覽名稱:郭恩碩 創作個展《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
日期:2024.09.10–2024.10.20
地點:金車文藝中心 臺北承德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