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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臺之宮,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無雄雌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蘇轍.黃州快哉亭記
從前楚襄王帶著宋玉、景差在蘭臺宮裡,有一陣風呼呼地吹來,襄王敞開衣襟迎著風,說道:「這陣風吹起來,真令人愉快啊!它可是我和百姓所共享的嗎?」宋玉說:「這只是大王所獨享的雄風罷了,百姓怎能共享呢?」宋玉這句話,大概含有諷諫的意味吧。風並沒有雄雌的分別,可是人卻有得意與不得意的差異。楚王迎著風為什麼會感到快樂,和百姓迎著風為什麼會感到憂愁,這就是人事上的差異,和風又有什麼關係呢?
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餘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人活在世上,假使內心不愉快,那麼無論到那裏,會不感到憂傷嗎?假使內心坦蕩,不因物欲而傷害天賦靈明之性,那麼無論到那裏,會不感到快樂嗎?現在張君不因為貶謫而憂傷,利用公餘的時間,把心懷寄託在山水景物之間,這表示他的內心修養,應有超過常人的地方。即使以蓬草為門,破甕為窗,他也不會感到不快樂的。何況在長江的清流裏洗滌心胸,招引西山的白雲來作伴,有看不完、聽不盡的好音美景,來自我陶醉呢?要不是這樣,那連緜的高山、斷隔的深谷,以及廣濶的樹林,參天的古木,在清風的吹拂下,在明月的照耀下,這些景物都足以使感傷的詩人、深思的志士,悲傷憔悴而無法忍受的,那裡還看得到快樂的地方呢?
題解
宋玉,又名子淵,生卒年無可考,戰國時楚國人,生於屈原之後,相傳為屈原弟子。曾事楚頃襄王,好辭賦,為屈原之後的辭賦家,與唐勒、景差齊名。相傳所作辭賦甚多,今多亡佚。流傳作品有〈九辨〉、〈風賦〉、〈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等,但後3篇有人懷疑不是他所作。「空穴來風」、「下里巴人」、「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典故皆由他而來。 在楚辭與漢賦之間,宋玉起著承前啟後的作用,後人多以屈宋並稱。
〈風賦〉為宋玉所作之楚辭,通過雄風與雌風的論證與比較,說明自然界任何物象都是存在陰陽兩面。雄風宜人,雌風傷人。風的冷暖是針對人所處的社會地位不同而決定的。
風賦
楚襄王遊於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豈有說乎?」宋玉對曰:「臣聞於師:枳句來巢,空穴來風。其所託者然,則風氣殊焉。」
王曰:「夫風,安生始哉?」宋玉對曰:「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侵淫谿谷,盛怒於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颶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至其將衰也,被麗披離,衝孔動楗。眴煥燦爛,離散轉移。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乘凌高城,入於深宮。抵花葉而振氣,徘徊於桂椒之間,翺翔於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蘅,概新夷,被荑楊。回穴衝陵,蕭條眾芳。然後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躋於羅幢,經於洞房。乃得為大王之風也。故其風中人,狀直憯憯惏慄,清涼增欷。清清冷冷,愈病析酲。發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
王曰:「善哉論事!夫庶人之風,豈可聞乎?」宋玉對曰:「夫庶人之風,塕然起於窮巷之間。堀堁揚塵,勃鬱煩冤,沖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駭渾濁,揚腐餘。邪薄入甕牖,至於室廬。故其風中人,狀直憞溷鬰邑,驅溫致濕。中心慘怛,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篾。啗齰嗽獲,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
【文章出處】
《昭明文選》〈風賦〉
原作者:宋玉
註釋翻譯
(一)通過引起「雄風」和「雌風」辯證的背景,提出風帶給人不同感受的論點
楚襄王遊於蘭臺之宮,宋玉(楚國大夫)、景差(楚國大夫。差,音ㄘㄨㄛ)侍。有風颯然(音ㄙㄚˋ,風聲)而至,王乃披(敞開)襟而當(迎)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
譯文:
楚襄王在蘭臺宮遊覽,宋玉、景差隨侍在側。有一陣風颯颯吹來,楚襄王便敞開衣襟,迎著風說:「爽快極了!這陣風是我和百姓共同享有的嗎?」編者註:蘇轍〈黃州快哉亭記〉引此段時文字略有出入,引文如下: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臺之宮,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
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怎、哪)得而共之?」
譯文:
宋玉回答說:「這是大王您一個人獨自享有的雄風罷了,平民百姓哪能夠與大王共享呢?」
◎風沒有生命,本無雄雌之分,但王宮空氣清新,貧民窟空氣惡濁,這乃是事實。作者從聽覺、視覺、嗅覺對風的感知不同,生動、形象、逼真地描述了雄風與雌風的截然不同,反映了帝王與貧民生活的天壤之別。前者驕奢淫逸,後者凄慘悲涼。寓諷刺後於描述之中,意在言外。
王曰:「夫風者,天地之氣,溥(音ㄆㄨˇ,普遍、普及)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豈(難道)有說(理由)乎?」
譯文:
楚襄王說:「風,是天地間的氣流,普遍而暢流無阻地吹送而來,不分富貴貧賤、地位高低地吹到每一個人身上。現在你卻以為是我一個人享有的風,難道有什麼特殊理由嗎?」
宋玉對曰:「臣聞於師:枳句(枝枒彎曲的枳樹。句,音ㄍㄡ,彎曲)來巢,空穴來風(編按:成語「空穴來風」典故出於此)。其所託者然,則風氣殊焉。」
譯文:
宋玉回答說:「我從老師那裡聽到過這樣的說法:枝枒彎曲的枳樹會招來鳥雀築窩,空穴之處會產生風。鳥窩和風是根據環境條件的不同而出現,那麼風的氣勢也自然會因環境條件的差異,而有所不同。」
◎以上為全文第一段。這段通過引起雄風和雌風論辯的背景,提出風氣帶給人不同感受的論點。
(圖片引自網路)
(二)論述風的形成、起源以及由弱到強、由強衰弱的過程
王曰:「夫風,安(哪)生始哉?」
譯文:
楚襄王說:「那麼風最初是從哪裡開始產生的呢?」
宋玉對曰:「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蘋(又作青萍,青綠色的浮藻)之末。
譯文:
宋玉回答說:「風在大地上生成,從青蘋這種水草的末梢開始飄起。
◎第二段論述了風的形成、起源以及由弱到強、由強至弱,直至進入深宮化為清風,四處飄散吸取萬物精華,而後帶給帝王享受的過程。
侵淫(漸進)谿谷,盛怒於土囊(大穴)之口。
譯文:
逐漸進入山溪峽谷,然後在山洞洞口猛烈怒吼。
緣(沿著)太山之阿(音ㄜ,山凹),舞於松柏之下。
譯文:
沿著大山的彎曲處繼續前進,在松柏之下狂舞亂奔。
飄忽淜滂(音ㄆㄧㄥˊ ㄆㄤ,形容風擊物聲),激颺熛(音ㄅㄧㄠ,火焰,引申為迅速)怒。
譯文:
它迅速移動,撞擊物體時發出激烈的聲響,風勢迅猛,像恣肆飛揚的烈火。
耾耾(音ㄏㄨㄥˊ,聲音極大)雷聲,迴穴錯迕(錯雜、交錯)。
譯文:
它發出如雷的轟轟響聲,又迴旋不定。
蹶(踩踏、仆倒)石伐木,梢殺林莽。
譯文:
它吹翻大石,折斷樹木,衝擊叢林原野。
至其將衰也,被麗披離(四散分布的樣子),衝孔動楗(通「鍵」,門閂)。
譯文:
等到風勢即將衰微下來時,風力向四面散開,只能透入小洞,搖動門閂。
眴煥(燦爛鮮明,眴,音ㄒㄩㄢˋ)燦爛,離散轉移。
譯文:
大風平息之後,萬物景物恢復鮮明,微風徐徐盪漾。
(圖片引自網路)
(三)寫風直至進入深宮,化爲清風四處飄散吸取萬物精華,而後帶給帝王享受的過程
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
譯文:
所以那清涼的雄風,有時飄升,有時下降,
乘凌高城,入於深宮。
譯文:
它跨越高聳的城牆,吹進了深宮內院。
抵花葉而振氣,徘徊於桂椒之間,翱翔於激水之上。
譯文:
它吹拂花木,傳散濃郁的清香,它徘徊在桂樹椒樹之間,迴旋在湍流急水之上。
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蘅,概新夷,被荑楊。
譯文:
它搖動荷花,掠過蕙草,吹開秦蘅,拂過新夷,分開初生的垂楊。
迴穴衝陵,蕭條眾芳。
譯文:
它迴旋騰飛,能使花草凋零。
然後徜徉中庭,北上玉堂。
譯文:
然後又悠閒自在地在庭院中漫遊,向北吹進宮中正殿。
躋(音ㄐㄧ,登上、升上)於羅帷,經於洞房。
譯文:
飄進絲綢帷幔,經過幽深的內室。
◎肆虐的狂風在入城前,飄散為清風,乘越高墻入於深宮,搖動華葉,徘徊香木之間,尋取其幽香,然後帶著新鮮的芬芳徜徉中庭,北上玉宮,又通過層層帷幕進入深宮。
◎這段描寫頗為生動,像是描寫一個殷情而又謹慎的君王侍臣,小心調製著君王需求的和風。這裡對風的描寫暗喻了帝王貪欲的特權,以及臣民伺候帝王的恭敬與虔誠。
◎帝王得到的不像是自然的風,而是精心調製的服務。這風帶給帝王的享受,好像是一帖神藥,這種輕鬆與愉悅像是病癒酒醒,耳聰目明,舒服至極,使得帝王不由的感嘆痛快,這就是帝王享受的雄風。這也是對帝王的生活側面寫照,揭示了帝王生活的奢求與貪欲。
乃得為大王之風也。
譯文:
這才稱得上大王之風。
故其風中人,狀直憯悽惏慄(因寒冷憂傷而顫抖的樣子。憯,音ㄘㄢˊ。惏,音ㄌㄢˊ),清涼增欷。
譯文:
所以這種風吹到人身上,會讓人憂傷、寒冷而顫抖,繼而感到清涼,嗟嘆不已。
清清冷冷,愈病(治癒疾病)析酲(解除酒醉。酲,酒醉不適)。
譯文:
它那樣的清爽,可以治病醒酒。
發明耳目,寧體便人(康健身體,有利於人。便,適宜、有利於)。
譯文:
使人耳聰目明,身心康寧,行動便捷。
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
譯文:
這就是我所說的大王之雄風。」
(圖片引自網路)
(四)本段論述庶人的風
王曰:「善哉論事!夫庶人之風,豈可聞乎?」
譯文:
楚襄王說:「你說的好極了!那所謂百姓的風,是否也可以說給我聽一聽呢?」
宋玉對曰:「夫庶人之風,塕然(風沙飛揚的樣子。塕,音ㄨㄥˇ,塵土)起於窮巷之間。
譯文:
宋玉回答說:「那百姓的風,從閉塞不通的小巷裡開始颳起。
堀堁(飛揚的塵土。堀,音ㄎㄨ。堁,音ㄎㄜˇ)揚塵,勃鬱煩冤,衝孔襲門。
譯文:
接著揚起塵土,風沙翻騰,穿過孔隙,像憤怒的冤魂惡鬼,叫囂著侵入門戶。
◎第三段論述庶人的風。光是這種來勢,就讓人感覺這風對於貧民不懷好意的侵犯是何等囂張可怕!
動沙堁,吹死灰,駭溷濁,揚腐餘。
譯文:
颳起沙礫,吹起死灰,揚起腐敗的臭味,攪起骯髒汙穢的垃圾。
邪薄入甕牖,至於室廬。
譯文:
然後又斜插進貧寒人家用破甕做的窗戶,直衝入茅廬之中。
故其風中人,狀直憞溷(心煩意亂。憞,音ㄉㄨㄣˋ,煩亂。溷,音ㄏㄨㄣˋ,混亂)鬱邑(氣悶抑鬱),敺(音ㄑㄩ,同「驅」,驅趕、驅逐)溫致溼。
譯文:
所以這種風吹到人身上,只會使人產生心煩意亂、氣悶鬱抑的情狀,驅趕來溫溼的邪氣,使人生病。
◎這陰風在貧窟裡肆意妄為,使得貧民頭昏胸悶,傷心勞神,疲軟無力,繼而發燒生病,吹到嘴上生口瘡,吹到眼上害紅眼病,進而嘴巴抽搐吮動,說不出話來。這都是貧苦底層人民的生活寫照。
中心慘怛(憂傷悲痛的樣子。怛,音ㄉㄚˊ),生病造熱。
譯文:
它令人心中悲傷憂苦,生重病發高燒。
中脣為胗(音ㄓㄣˇ,同「疹」),得目為蔑(眼睛受傷而看不清楚)。
譯文:
吹到人的嘴脣上就生脣瘡,吹到人的眼睛上就害眼病。
啗(音ㄉㄢˋ,同「啖」,吃)齰(音ㄗㄜˊ,咬)嗽獲(因中風而嘴角抽搐的樣子),死生不卒(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譯文:
還會使人中風抽搐,死不了也活不成。
◎這就是庶人的雌風。通過這段描寫,我們可以深切感受的庶民生存環境的惡劣,以及庶民生存的艱難與痛苦。
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
譯文:
這就是所謂的平民百姓的雌風。」
◎通過帝王的雄風與貧民的雌風,我們深切感受到同在一片藍天下的生命是如此的不平等。
◎這不平等的根源不是自然災害,而是人權的肆意踐踏。因爲生存環境的不同,造成雄風帶來的是無與倫比的享受,而雌風帶來的是欲哭無淚的災殃。帝王幽居深宮,生存環境優越,肆虐的狂風進了高城深宮,早已化爲清涼治病的和風;而生活在窮巷貧窟的庶民生存環境惡劣,沒有防護實施,狂風肆意侵凌,無奈的遭受着風的悽苦。
◎正如文中指出「枳勾來巢,空穴來風,所託者然也,則風氣也殊焉。」因爲生存條件的不同,所以對風的感受也就不同,風帶給帝王的是享受,帶給貧民的是災難。不管宋玉是插科打諢,逗帝王開心,還是暗藏諷諫,風帶給不同條件的人的禍福感受,是客觀存在的。
【解析出處】《漢語網》〈風賦.賞析〉
課後問題:
1.本文故事中對話的兩個人物分別是誰?【 楚王 】與【 宋玉 】
2.你有沒有發現,本文使用的「文字」有何特殊之處?【 用字冷僻 】
3.你有沒有發現,本文有個特殊的「寫作方式」(提示:和〈赤壁賦〉相同)?【 對話問答 】
4.根據上面二個問題的答案,判斷本文的體裁為何?【 賦(騷賦) 】
5.本文透過「雄風」「雌風」說明什麼階層之間的對比?【 君王 】與【 百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