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的書頁曾經是一座難以辨認的西里爾字母迷宮,現在卻開始揭示它的秘密。我費盡心力,解讀出旋律旁的蛛絲馬跡,隨著文字逐漸成形,它們描繪出一幅精緻而憂鬱的畫卷,讓我感到幾乎無法呼吸。
安潔莉娜的話語如同一條記憶的河流,每個音節都像是過去的結晶,既珍貴又令人惋惜。她談到了從小就流淌在她血脈裡的旋律,那首歌就像她的心跳一樣熟悉。這是她祖父的搖籃曲,是跨越時代的海妖之歌,將幾代人緊緊拴在苦樂參半的回憶中。
她的散文如同陽光閃爍在海面上,回憶起祖父那飽經風霜的臉龐轉向無邊的地平線,他的歌聲中承載著無數不為人知的故事。廣闊而深沉的大海既是他的聽眾,也是他的伴奏者,海浪隨著永恆的節奏起伏。
這首歌的名字早已消失在時間的迷霧中,但它的精髓依然留存在我面前這些細膩的文字裡。安潔莉娜並不是用墨水寫下這首歌,而是用她的骨髓,每個音符都見證著記憶的力量和愛的永恆。
突然間,這首記憶交響曲中出現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我回到了這些回憶中」。這句話像喪鐘般懸在空中,其含義太過沉重,讓我無法思考。
我的心猛然一震,「最後時刻」這幾個字在我腦中不祥地迴響。安潔莉娜寫下了什麼樣的黑暗預言?她是否身患絕症,正在倒數她的生命?還是這些文字暗示著更為邪惡的命運──或者這是她自己選擇的結局?
當這些可怕的可能性在我腦中翻騰時,一股羞愧感湧上心頭。我竟然在窺探她最私密的想法。負罪感如鉛般壓在我肩上,幾乎將我壓垮。
就在這時,彷彿被我內心的動盪所召喚,一個不速之客闖入了教室。是愛默生,他的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彷彿高高在上。
「哎呀,哎呀,穆內塔尼博士,」他冷笑著說,聲音裡滿是嘲諷。「我們是不是睡過頭了?你應該知道我們……『可靠』的同志的演講被取消了吧?她無故缺席了。」
我張口想回答,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空氣在我周圍閃爍扭曲,突然間,我不再孤單。幽靈般的身影在我視線邊緣閃動——那是李爾王,他的王冠歪斜,在風暴中掙扎;那是莎士比亞,他手握羽毛筆,帶著詼諧的笑容看著一切;那是安潔莉娜,她的身形半透明,雙眼充滿了超越凡人的悲傷。
愛默生對這些幻影視而不見,繼續大放厥詞,批評柯薩科娃的研究。
「柯薩科娃博士堅持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應用於莎士比亞的作品,這簡直荒謬。莎士比亞在沒有現代心理學的幫助下,依然能挖掘李爾的內心,不是嗎?然而,我們那位親愛的……離開了的同事,卻認為她比莎士比亞本人更能理解李爾。」
隨著愛默生的話語逐漸變成嗡嗡聲,房間裡的幽靈越來越多,他們的存在無聲無息,與愛默生的喋喋不休形成鮮明對比。
突然,愛默生的語氣一轉,把我拉回現實。他注意到了我的蒼白,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我很清楚,你和我們那位『可靠』的同事是哈特利教授招來的,」他說,語氣充滿了居高臨下的意味。「但現在,她失蹤了,連請假都沒有。哈特利將不得不面對這一切。她的系主任位置,至少可以說,岌岌可危。」
他靠近我,呼吸中帶著濃濃的咖啡味和野心的氣息。「我建議你找一個更可靠的導師,穆內塔尼博士。明年有個終身職,你肯定不想再年復一年地續約當個訪問助理教授吧?」
愛默生從口袋裡拿出一顆包裝鮮豔的小糖果,像浮士德交易般把它展示給我。「考慮一下吧,」他說著,將糖果丟進我的掌心。
當他轉身離去時,我的內心被各種情緒翻攪著:對他的傲慢感到憤怒,對他赤裸裸的政治手段感到厭惡,對自己未來的不確定感到恐懼……然而,最讓我震驚和羞愧的是,我的手緊緊握住了那顆糖,並對著他離去的背影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糖果在我手中像一塊燃燒的煤炭,成為我在這場學術權力遊戲中同流合污的具體象徵。我憎恨自己的軟弱,憎恨自己被愛默生的陰謀玩弄,哪怕只是這樣微不足道的方式。
當門在他身後關上時,我再次陷入孤獨——或者說,是被文學幽靈環繞的孤獨。李爾王、莎士比亞、安潔莉娜的幻影依舊存在,他們的眼神中充滿憐憫與失望,無聲的評判遠比愛默生的嘲諷更尖銳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