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文明史(2)：文明的原罪

文明的產物

自古以來，精神疾病的表現就是「瘋狂」，而瘋狂，往往被認定為「正常」的相對面。

對於瘋狂與否，各個時代均有討論，古代希臘哲人也曾探討瘋狂與正常的定義，並認為某些程度上，瘋狂其實帶來了文明的進步。若能帶來進步的均是一些狂人，那這些狂人真的不正常？還是說狂人所建立起的新社會，會重新定義這些「瘋狂」，讓這些瘋狂變得「正常」？

希臘哲學派曾有一個說法，認為一個人正不正常，是由當時的社會所決定，是眾人覺得你瘋了，你才是瘋的。然而你到底有沒有瘋？那不是一個真正值得討論的問題，因為瘋狂與否，其實都是由社會所定義。

所以，在古典的理論中，有一種說法，認為「瘋狂」其實是文明的產物。

在遠古、沒有文明的世界裡面，壓根不存在瘋狂這一個認知，因為所有的精神疾病表徵，都是為了在上古時代中求生，進而出現的適應基因。

根據演化論的說法，既然這些特徵能遺傳下來，就表示這東西必定有用。現代社會認為的瘋子，搞不好在遠古的漁獵時代，才是有生存力的「正常人」，而那些遵守秩序、安穩過生活的「正常人」，才是在那個力量至上時代的「瘋子」與「異端」。

也就是說，人類的群體生活創造文明，文明帶來了社會，有了社會才有劃分個人與群體，有了判別、認知、劃分之後，才有「正常」與「不正常」就是「瘋子」與「正常人」之分。

所有醫學和科學都源自於哲學，而為何在哲學上，如此強調「判斷」這一件事情呢？其實這和精神病學的基礎理解有很大的關係，而且和古歐洲崛起的宗教信仰有很大的關聯性。可以說，精神病學和宗教，一直都脫不了關係。

伊甸園的禁果

舉一個最原始的例子，《希伯來聖經》中《創世紀》的篇目中有這樣的故事：

「在神創造的伊甸園之中，人類的始祖亞當與夏娃住在那裡。在那兒，有許多的果樹都是可以食用的，除了一棵果樹之外，而神再三告誡過兩人，絕對不可以食用那棵樹上的果子－－」

而後續發生什麼事情，基本上大家都知道了，至此我們暫且不論為什麼神要刻意在伊甸園裡面種一棵禁樹、然後還要別人不要去摘上面的果子來吃。就理性的人看來，這樣的行為很明顯的有制度上的缺失，甚至有引誘犯罪的嫌疑。但由於這並不是創世紀要提到的重點，我們就暫時把這點放下，把重點放在故事的後半部，也就是亞當和夏娃吃了果子之後的事情。

也就是「吃了果子之後，兩人得到了分辨善惡的能力，最終被驅逐出伊甸園，並帶有永遠的『原罪』。」

在西方神學上，人類的始祖自從獲得了「分辨善惡的能力」也就是「智性」之後，便被逐出了伊甸園，若我們把「人類的祖先從伊甸園被放逐」的這件事情當作是人性從神性當中脫離的分割點時，就能夠明瞭這則神話寓言代表的哲學含意：

「當智性被啟發、人類能夠分辨善惡二元的對立之時，就會使得人性在兩極之中擺盪，並從中得到善與樂，但代價是面對智性的反效果，也就是相對的惡與苦，世間從此陷入二元的對抗之中，令人性始終遊走在灰色地帶。」

也就是說，人類一切痛苦的原罪，就是來自判斷好惡，而判斷的基礎，就是「智慧」，智慧就是人類的原罪，也是精神問題的一切根本

原罪的探討

其實在《新約聖經》的故事定稿之前，西元前的希臘哲學家們，尤其是柏拉圖一派，已經對人類的「智性」與「靈魂」的不同展開探討，並建立起了一個「二元論」的體系，將思辨、智慧判斷產生「二元善惡之分」的現象做了解釋。並認為靈魂與身體其實處於不同的世界，從而分割出「物質世界」與「靈魂世界」。

不過呢，古希臘人並沒有所謂原罪的概念，或著說，就算有也不是主流。

原罪的概念，是在基督教出現之後，普遍在歐洲散播的想法。有趣的是，作為基督教前身的猶太教，其《舊約聖經》和部分宗派是不認同原罪概念的，也就是說，在基督教真正流行於歐洲前，「唯一真神信仰」與原罪論仍不是歐洲神學的主流。而在古希臘時代時，耶穌甚至都還沒出生呢。

但不論如何，善惡二元論與智性啟發帶來的問題，在西元前的社會中就已經廣泛探討，故聖經故事若引用古希臘哲學做參考，那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畢竟《新約聖經》也是多次修改編輯而成，當時的知識流傳就侷限在地中海周遭，互相參考不同民族的書籍與思想並進行改寫，想來也不奇怪。

真實世界的投影

對古希臘哲人來說，思維是二元的，世界也是二元的，你以為的現實世界不過是一種「投影」，真正的世界其實存在靈魂世界中。跟著名的「洞穴寓言」一般，從未見過地面世界的穴居人，只能從火光中映照出來的影子認知世界，並認為影子才是世界的真實，而有幸看過太陽與火焰的穴居人，回到洞穴中和他的夥伴們訴說真相，卻反而被當作是瘋子般鄙夷。

這樣的說法能夠包容神的存在，解釋了古希臘眾神都是存在於靈魂世界（真實）之中，而人類所看到的世界，只是真實世界的「部分投影」。在那個神話信仰濃厚的年代，這種論述不失為一個合理的解釋，並確切將思維（靈魂）與實體（物質世界）分割開來。

這樣的想法，其實已經和現代解剖學，對於人類神經系統和思維構成、甚至靈魂是否存在的討論相關，甚至有著名的「桶中之腦」哲學假設，認為所有人的本體都是一個泡在培養容器中的大腦。大腦上裝有電極，透過電極的各種反應，讓人產生各種感覺，讓你覺得真實世界就是你所感受到的這一切，然而你一輩子也無法知道究竟真相是什麼。

現代醫學知道，意識是由神經系統的活動產生的，卻不知道為何神經系統的各種放電活動就可以產生意識，且人類的神經系統明明都共有基本的作用和功能，但為何每個人的想法這麼不同？而部分精神疾病的患者，在腦部顯影上也沒看出有什麼神經活動上的不同，但這些人卻有著各種奇怪的精神症狀。

究竟決定精神疾病發作與否的根本是什麼？至今仍是神經學熱切研究的範疇。

由於當年種種現實因素和技術限制，古代哲學家們並沒有辦法把心智功能與腦的生理功能進行精確的分辨，更不能藉由研究與解剖明白人類的思考來自於腦神經細胞之間的連結和傳遞這回事。但古代哲學思辨確實跨越時空，影響了現代醫學，某些經典的哲學思辨，在現今社會中仍然實用。

當然，現代科學的研究上，基本都是屏除了古老哲學的「靈魂」要素而進行的，在科學上仍無法證實靈魂存在的情況下，靈魂存在與否，只能暫且歸類為「信仰」的問題。雖然精神文明的起源和宗教脫離不了關係，但宗教論述還是暫時先放一旁，後續再作討論。

只不過，主張靈魂存在，其實是從古希臘時期，一路到啟蒙運動、工業革命時期，都仍是世界主流。反而是純物質論、唯物主義的思想，是比較新興的思想論述，其衍生出的馬克思主義共產世界，也對歐美文明帶來強大的破壞和衝擊。

現代精神醫學的觀點

在現代醫學的層面，在神經醫學與精神醫學的研究下，已經能夠理解到，人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來自於神經系統對外界各種刺激的反應。也就是說，某種程度上，我們的大腦所感受到的世界，很容易因為外在因素的影響，而產生「不真實」或著「錯亂」的反應，在嚴重的情況下，這些錯亂反應會造成神經網路的變化，最後以幻覺、奇異感受、思維混亂等方式呈現。

然而，那些所謂的「外在因素」究竟有哪些？什麼樣的因素是能夠引起精神錯亂的「外在因素」？這仍是因人而異，也因精神疾病的複雜性而完全不同。

有精神困擾的人，常會被一些不明的外在因素引起強烈的不適或焦慮，甚至產生幻覺，而原因至今仍難以界定。也有些理論，認為就只是一時的內部神經系統錯亂，導致症狀發生，或是某些心理因素，導致腦部的生物功能發生變化。

很遺憾的是，僅僅用神經系統的物理運作，仍無法完全解釋人類複雜的心理活動，醫學已經知道物理的方式（藥物）能夠改變心理，但改變的程度仍然有限。神經系統的詳細運作仍未解明，替精神醫學留下了龐大的灰色地帶。

無論如何，人類對於精神疾病和神經系統問題，仍有龐大的未知領域在眼前。快樂、幸福、平靜、悲痛、哀傷－－我們所感受到的一切，源自於我們天生具有智性的腦袋，然而當你的腦袋失常、神經系統之間默默的陷入一場渾沌的爭鬥時，所有的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

或許，我們可以認為，人類諸多痛苦的根本就是來自智性。而精神疾病確實不只是心理問題、還是物理問題，更有可能是靈魂層面的問題，這個問題自古希臘時代的哲學展開思辨以來，至今仍懸而未決。

精神醫學的未來將通往何方？我們至今仍未能知曉。但回頭來時的路，我們似乎可以從過往留下的典籍，來了解精神病學的起點。

下一篇，就讓我們回到西元前的世界，初步了解上古時代和瘋狂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