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3|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先是曾經怎麼地活,才是值得怎樣的死│隔壁的房間 The Room Next Door (2024)

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堪稱阿莫多瓦生涯顛峰的原因
除原著外,本片與喬伊斯、桑塔格、吳爾芙作品有何對話
從「隔壁的房間」變成「樓下的房間」,空間轉移代表的意涵
兩位演員也成為了精美的符號

好萊塢,是許多歐亞名導跨不過的那道檻,但當我們說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以<隔壁的房間 The Room Next Door, 2024>成功進軍好萊塢時,遠不只是他的招牌美學依舊發揮得淋漓盡致,也因為這是一個對的時機點,正當阿莫多瓦來到生涯中更臻於主題探究的階段,好萊塢的資源恰好助力他更上一層樓:結合一路以來他作品中強烈的通俗劇特質,本片揭示了「死亡通俗性」的事實,也唯有他能把死亡談的如此討喜又兼具詩意,即使有大量對白依然十分輕靈,整個劇情圍繞著死亡的概念,談論的卻是曾經怎樣的活,然後才是,一個人值得怎樣的死。

透過戲劇張力,他暴露隱藏人性中的衝突,在這部電影中以疾病帶來的死亡直面肉體與精神的終極威脅,並參酌許多文本進行多重對話;首先是本片改編自西格麗德.努涅斯( Sigrid Nunez)的《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 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從書名以至於劇情都在強調缺乏身體經驗的情感隔閡,彷彿是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旁觀他人之痛苦 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的另個版本(本書為探討戰爭影像的知名著作,呼應了Martha戰地記者的身分,值得一提的是努涅斯和桑塔格私交甚篤),化為Ingrid與久違的Martha重逢的那句招呼語:「妳感覺還好嗎?一定很多人問妳這個問題……」顯見「他者」身分無能回應「主體」的不安。

為了更好(但同時也更艱難)紓緩這種挫折,劇情中甚至沒有出現Martha化療後可能有的後遺症,讓這種「身體經驗缺乏」完全沒有投射、想像的參照,避免了廉價的同情和憐憫,當觀眾居於比Ingrid更有隔閡的處境,卻依然能參與她們的交流產生同樣獨特的連結。這種電影的虛擬與觀者的真實,呼應Ingrid小說作家、Martha戰地記者的設定,對阿莫多瓦來說虛構與紀實是可能在另個維度上達到和解的,體現在Martha談起病痛,更難忍受記憶模糊、疲憊、無法專注寫作等精神性的消亡,相對病灶來得健康的身體頑強抵抗反倒活拖自己經歷延遲的折磨,而「安樂死」對生命的自主性,正是讓肉身與精神達成共識,並非沈溺死亡的哀戚更近乎生命圓滿的愉悅,箇中微妙像是法國人以“La petite mort”(小死亡)生動形容性高潮的狂喜,藉此同時串起Martha「以性抵抗死亡」的戰場體悟。

第二個文本是劇中重複引用的喬伊斯短篇小說《死者 The Dead》,故事講述人類精神性的朽壞而只是徒然地活著,在片中兩位主角都曾引述其中對白:「大雪落下,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頗有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哲理,在意識到人類無法凌駕自然,也才能對生生死死的循環往復得以釋懷,順應天地萬物的規律,放下固著的「我」投身一個更大的生命格局中。設定中引入的樹林、雪、鳥叫聲都成了線索,幾個畫面也令人想起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我的完美日常 Perfect Days, 2023>對樹木的凝視,只是後者是沉默的、是展現生活方式的選擇,本片卻是透過對話傳達死亡的面對,卻都能在那樣的自然裡,最終無語,心滿意足。

第三個隱藏文本是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房間 A Room of One's Own》,直接呼應的是片名<隔壁的房間>,只是「自己的房間」怎麼變成了「隔壁的房間」有個超譯的想法:Ingrid是Martha的另個分身,又或者說是Martha虛構的存在,在這個超譯裡也成全了Martha曾說自己(因為報導者身分)不被允許虛構而只能擱置的創作慾望,而隔壁房間就像是自己房間的同卵雙生,她借用了曾經的摯友Ingrid延續成另一個主角,代言了心中對死亡命運的難以接受(Ingrid總覺得「死亡並不自然」)、成為絕望時較為樂觀的光明面,另方面自己失敗親子關係的情感負累也藉由單身自由、大方迷人的Ingrid得到某種彌補,這樣的虛構圓滿了「不想一人面對死亡」的心願;在吳爾芙的訴求裡,「自己的房間」打破傳統觀點裡對女性智慧、才華的束縛,在本片中以肉體和精神共創的書寫,延續死後存在的可能性,並掙脫生死自主權的道德批判。但後來Ingrid選擇的是「樓下的房間」,象徵著人類智性與生死奧祕的位階,每每當Ingrid懷揣不安地步上樓梯,深怕看見Martha房門關起(表示她已吃下安樂死的藥物),而那道關上的門背後,就是我們永遠參不透的世界。

Ingrid在劇中的搬家、Martha從醫院返家、前者陪伴後者度過人生最後階段的度假計畫,這些明確的空間移轉,也都對應了死亡不知何時到來的不確定性,於是Martha決定以一個月的旅行畫下具體的時間點,而極具設計感的度假屋其盒形結構也彷彿一種棺材,但在片尾Martha雖然關上房門但走到戶外坐臥躺椅平靜離世的安排,說明了她最終並不將自己禁錮在死亡的意象下,而選擇不同的心境擁抱死亡,使得這部作品格外溫柔。

在善於編排符號的阿莫多瓦手中,兩位強大的演員也成為她們曾經扮演過的角色的疊加。一顆Martha在床上睜開眼的特寫鏡頭,使人聯想起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在<噬血戀人 Only Lovers Left Alive, 2013>飾演的吸血鬼,她蠻常扮演長生不死的角色,尤其不能不提她的成名作品<美麗佳人歐蘭朵Orlando,1992>─該片原著是吳爾芙─這類標誌性,也讓本片多了一層解讀趣味。與之分庭抗禮的茱莉安.摩爾(Julianne Moore)在<時時刻刻 The Hours, 2002>中的演出也探索著死與生的主題─該片則是由吳爾芙作品延伸而來!─她扮演一名50年代在婚姻中倍感窒息的模範妻子、母親,從意圖吞藥自盡到決定活下來、離開家庭,她所主張真實活著的權力大於死亡的選擇,某程度上使當代Martha的自主性有了可能。是這兩位演員與阿莫多瓦共同合作出這部作品,而能在層層疊疊的文本裡,延伸出更多元的詮釋宇宙,超越了單一文本時間、空間上的限制。

在<隔壁的房間>中,所有阿莫多瓦的關鍵詞都不缺席,卻也得到更細緻的提升,像是美學品味、飽和色彩等顯性戀物,都與角色無法多一秒貪戀生命、或說是更投入在這一刻的耽美產生了雙重解釋;此外,片中雖沒有袒露的性愛,但就像他在<荒漠斷背情 Strange Way of Life,2023>很好地展示中壯年的性感,大量特寫下的蒂妲.史雲頓、茱莉安.摩爾無所遁形的歲月痕跡,也因著兩人互動的親暱感,流動著甚於肉體的性張力,而她們曾「交接」情人的往事,更偷渡了兩人的同志傾向(間接做愛);安樂死的禁忌、透過死亡對生命的謳歌、經旋轉樓梯強化的懸疑性……都證明了阿莫多瓦早已將通俗說成了藝術。

原著的中文書名或許翻得太直白了,《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比較像是種「活過了」的歷程,而不是非得聚焦此刻的痛苦,人生的最大懸疑是直到那一刻也才會知道我們會選擇如何面對生命的終點,而<隔壁的房間>是一種可能的祝福,在創作裡,我們能穿越此生,好好完成屬於自己生命的論述。

同場加映:

我愛你是一種犯罪<慾望法則>:阿莫多瓦成立製片公司後首部作品

通俗不過你我人生<壞教慾>:阿莫多瓦2004年作品

美是一種禁錮<切膚慾謀>:阿莫多瓦2011年作品

活人的世界可有死者的餘地<盜墓奇美拉>:對死者的詩意追念

以記憶重構生命的敘事<春行>:台式,理解死亡的方式

付費訂閱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

作者的相關文章

影論寫作 的其他內容

你可能也想看

發表回應

成為會員 後即可發表留言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