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開場長鏡頭如何為全片定調
本片三大關鍵字:潮溼、行走、記憶
和「最會拍走路」的是枝裕和呈現出不同細膩
如何以「記憶重構」的方式解讀本片
開場,一顆長鏡頭,男主角欽福坐在瀑布前,一個人,沒有同伴,反倒凸顯了那個已然不在的存在,喧嘩的白瀑具體化了將人物淹沒的孤獨,不止息地快速奔流,是自然的無情、是時間的無情,對比出後續劇情揭示的命運,以及兩位主角生活中那種波瀾不興的緩慢……<春行>選擇這樣的開始,有效地為全片定了調,非得是這樣的凝視,才能察覺如此善於隱藏自我的上一輩,如何固執地以不變因應時間甚至世代之間的轉變。
潮溼,是本片第一個關鍵詞。雨天、濱海、山林飽含的水氣、漏水的流理台,都在透過視覺豐富銀幕前觀眾的感官,更在底片拍攝的質地下,藉著凸顯紅黃色與藍綠色,將畫面上的濃烈與樸素的情節形成對照,導演王品文、彭紫惠還特地用了一顆牆角反潮的空畫面,帶出這種日復一日的浸潤感,既是欽福與秀緞相濡以沫的日常,更以這樣的無聲無息代言了角色不可能出口的飽滿情緒。
行走,是第二個關鍵詞。是枝裕和被譽為「最會拍走路的導演」,<春行>中的多段行走也不亞於此,不同於是枝裕和那種通透感的溫潤,欽福與秀緞邊走邊挖苦幾乎算是台式獨有的「生活美學」,既透過行走度量時間,也在亦步亦趨中度量出彼此的羈絆。秀緞先是碎唸欽福自顧自走在前頭,不等、不顧拿著大包小包的她:「走那麼快幹嘛」,來到車站,卻換成秀緞領頭急急追著公車,一邊喊著欽福:「走快一點!」,不予理會的欽福還是害她錯過了車子,當兩人終於走上家門前那道長長的階梯,驚覺秀緞在後頭發生意外的欽福,拐著腿匆匆下樓扶起跌倒的秀緞,此時同樣瘸腳的兩人這才同步、共行。是這些細節設定,讓演員們的強大演技有了著力點,只是走路,就能讓角色關係變得立體,只是走路,就走出台灣與日本影像呈現的兩樣細膩。
自侯孝賢以來,台灣電影中格外注重「吃飯場景」,本片卻跳過吃飯的過程─也許是鬥嘴到沒有什麼可再說的了,而選擇飯後餐桌整理的片段,雙方輪流看好戲、看對方怎麼對付那罐密封的梅酒,也必須是兩人合力才能打得開這「時間醞釀的事物」,下一段緊接著兩人看電視的情節,終於,他們不再盯著對方而能看著同一個方向,唱起老歌、閒聊藝人、扯扯當年、搞笑嬉鬧,成為全片最和諧、美好的片段。
記憶,則是最後也最重要的一個關鍵詞。除了妻子死後,欽福閃回兒子娶媳的回憶,更有一段死去的秀緞在欽福的想像中問自己還記不記得有次出遊被遊覽車放鴿子的過往,欽福回說「不記得」,但隨之秀緞的娓娓道來不正代表欽福其實「記得」,透過記憶重構的方式,讓欽福得以面對妻子離開自己的事實,能終於對保存在冰櫃的遺體真正放手,解開人必須憑藉肉身存在的執念。
順著重構的記憶重新疏理整部劇情,將會獲得有別於「順敘」理解<春行>的方式。首先將電影分為三大部分:
A.開場,欽福一人回到秀緞童年的那個瀑布
B.欽福午睡醒來/買新水管/在市區和秀緞會合……發現秀緞死去,一時無法接受,欽福退出房間
C.欽福從床上起身/處理遺體……恢復正常生活的兒子/片末磁磚上的瀑布
當A段跳接B段時,鏡頭前零星滴下幾滴水珠,並將瀑布水聲變成漏水聲做轉場,像是一種夢的滲透,只是此時尚無法確定哪段才是夢境溢進了現實裡,而當他拿著舊水管來到市區,緊接著電影中第一次出現秀緞的鏡頭,暖紅的她與冷青的他對比出一種朦朧的魔幻感,可以相信B段、也就是全片出現秀緞的內容,其實都僅是欽福記憶裡的秀緞,實際上秀緞早已身故,有兩個小細節用以佐證,其一是欽福一人搭車,突然把原本放在鄰座、裝有水管的塑膠袋拿回自己手中,是將身邊的位置留給已然不存在的秀緞,其二是,B段中從沒出現過秀緞睡著被叫醒的鏡頭。
而C段欽福的起身與B段午睡欽福的醒,有同樣色調甚至疑似鏡頭前也出現了水滴(也可能只是底片的質地有待二刷確認了),可被視為同一次的「醒來」,C段的「醒」是意識到不得不面對秀緞的死,而B的醒,卻是懂得了處理遺體之外的另一種「面對」─如何能透過記憶讓死者繼續活著。
全片最後一顆鏡頭─牆上的瀑布磁磚畫與開場首尾呼應,在這個論述下的真實時間線應是C→A→(B)→C……循環往復,重點不是拒絕承認生命的消亡,而是透過記憶的迴圈,牢牢留住對方在自己生命中曾經存在的樣子,不遺忘,便不是全然的死亡,就算有一天欽福也不在了,下一代也會繼承這樣的記憶,然後融合出自己的新的版本,進入到生命更宏大的循環裡,這也讓電影後半段敘寫欽福與兒子的關係有了動機,那條壞掉的水管正是一路鋪陳到最後象徵父子間失能的溝通,然而能確信劇情裡沒交代的漏水勢必是會修好的,畢竟,是欽福主動換下了壞的水管,不論要花50塊或是幾千塊,都會收拾起那一地氾濫。而這一切,都是編劇導演試圖理解必然逝去的一種溫柔,人啊能在記憶中永遠活著,只要活著,就還有彼此理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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