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萊士的聲音不斷響起,他的「致詞」更像是在逐條列出他自己的成就,而不是我的榮譽。我從宴會桌上拿了一個餐包和一小包果醬——塑料包裝上寫著「Enjoy EW, Everybody Wins」。這種人工甜味與柯薩科娃的紅醋栗果醬相比,簡直遙不可及,但就像那位可惡卻才華橫溢的馬歇爾.薩林斯在《甜蜜的悲哀》一書中指出的,我們與甜蜜的關係總是受制於失落。
2020年11月,資格考試的考場。系主任凱特.哈特利坐在桌子正中央,六英尺高的女巨人,頂著一頭灰金髮,兩百磅的體型排布得那麼自信,以至於你忘了數算她的重量。她那種體格,即使穿著粗花呢外套也顯得像身著戰甲。 她右邊坐著愛默生,脊椎和他的文學理論一樣僵硬。她左邊是查爾斯.惠特克,瘋狂的白髮和雜亂的鬍鬚讓他看起來像十九世紀專門寫有關鐵路旅行背德小說的作家。他和愛默生被稱為系上的「保守派雙璧」,但惠特克總是特別自豪他比所有人都更加反動。他曾經因為一位學生在一篇論文中使用了「生活方式」這個詞而讓該學生不及格,理由是「在十九世紀的語境下不適用」。而補足這場行刑隊伍的是兩位來自其他大學的教授:勞倫.特納博士,她那完美的精靈短髮和翡翠色的羊毛衫透露出一種武裝友善的氣質;以及馬特.歐文博士,帶著玳瑁眼鏡和精心維護的鬍茬,活像是「自己組裝年輕學者」套件中的一部分。
他們共同組成了這種學術法庭,讓卡夫卡也忍不住說「也許我該收斂一點」。
桌子中央擺著一碗標有「Everybody Wins」的糖果,商業氣息的快樂與房間中冷酷的學院氛圍形成鮮明對比。哈特利扮演著主人,熟練地將糖果盤遞給大家。
歐文把一顆糖果放進嘴裡,隨即皺眉。「嚐起來像披著糖衣的企業責任。」
「Everybody Wins,」惠特克冷笑,好像這個名字本身對他是一種侮辱。「美國資本主義的章魚,觸手伸到從洋芋片到微晶片的各個領域。實驗室裡的每一件設備、餐廳裡的每一個配料——全都是EW的產品。他們大概連我們呼吸的空氣都擁有。」
特納注意到我對糖果盤緊張的眼神,微笑著說:「嘿,至少我們知道如果你考試不及格,還是能找到他們研發部門的工作。我聽說他們正在研發一種新口味,叫『終身教職的夢想』。」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愛默生瞪了哈特利一眼,眼神足以凍結地獄——顯然在質疑讓一個敢拿學術失敗開玩笑的人參加這場神聖的學術洗禮是否明智。
糖果盤在熒光燈下閃閃發亮,其內容物承諾著普遍的勝利,而這個房間卻準備進行選擇性的屠殺。
「我們從浪漫主義開始吧?」愛默生的聲音帶著一種特有的語調,像是已經寫下對候選人的評語,但還是不得不保持表面功夫。「也許你可以為我們闡述一下華茲華斯對詩歌語言的理論?」
我開始回答關於他摒棄詩歌辭藻而選擇日常語言的觀點,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我那篇一年級糟糕論文的陰影。愛默生的眉毛跳動著一種複雜的不滿,但他稍微點了點頭——不是因為同意,而是承認我至少沒有在他的同事面前完全讓他丟臉。
「進入十九世紀下半葉,」惠特克插話道,他的鬍鬚氣憤地抖動著,「解釋一下馬克.吐溫對口語的運用如何挑戰了既有的文學範式。」我剛開始回答第一句話,他就打斷了:「請別給我們你的加州幽默式解釋。這裡講的是語言的真實性,不是娛樂。」
我磕磕巴巴地回答了關於民主語言和社會批判的觀點。隨著我每說一個字,惠特克的皺眉越來越深。「所以你在暗示《哈克歷險記》只是個語言實驗?你真讀過這個時期的批評文章嗎?還是只是在重複你在某個大一通論課程裡聽到的東西?」
特納介入,溫柔地割開惠特克的輕蔑。「我們來看看心理層面吧。你的分析提到那個時期對女性意識的描寫,尤其是在社會約束下的處境,頗有洞見。能否詳細說說這種理解的發展過程?」
有那麼一刻,我聽到柯薩科娃在我腦中低語,說起文學中的人類意識結構。我的回答似乎取悅了特納,她微微點頭表示鼓勵,而惠特克則顯得像是正忍受劇烈的智力消化不良。
歐文調整了一下眼鏡,瞇著眼睛看他的筆記。「在你筆試的第47頁,你在一個主格環境中用了『whom』這個字。你願意為這個選擇辯護嗎?另外,你的分號使用看起來……相當大膽。」
我眨了眨眼。三年的博士學習,最後竟然淪落到要為標點符號辯護,而惠特克因為口語真實性而怒不可遏,愛默生則試圖假裝他的學生沒有在毀掉整個系的名聲。
回到現實,華萊士仍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讚揚我如何在準備考試的同時平衡教學責任,如何在自己學術壓力之下還抽出時間指導他。照他的說法,你會以為我是某種學術聖人,而不是一個試圖掙扎求生的可憐研究生。
我幾乎不記得哈特利是如何讓惠特克閉嘴並宣布我通過考試的——大概提到了一句「在方法論上的不確定性中顯現出潛力」。但我記得很清楚,塞佛勒斯.華萊士在考場外等著,帶著他那副能點亮小城市的金童微笑。
看見他時我胃裡一陣翻滾,但他是愛默生的驕傲,是傳統學術未死的證明。我不能冒著得罪他的風險。所以當他提議喝杯茶慶祝時,我同意了,心裡像接受了執行人發來的晚餐邀請。
「椅子」是那種讓星巴克看起來像麗茲酒店的地方。我們的女服務生珍妮特——為什麼我還記得她的名字?為什麼我還能看見她的臉,那銳利的顴骨、學會以專業資格看輕人一樣的神情?她把我們的「下午茶」——常溫的伯爵茶,缺角的杯子,能當冰球的鬆餅,還有看起來在歐巴馬政府時期就已經見過世面的奶油──重重放下。
「不是很棒嗎?」塞佛勒斯笑著攪拌著他的茶,那種帶著從容隨意的動作,讓人感覺他只是刻意在扮演市井老百姓。「我真的很喜歡這些充滿魅力的當地店鋪。比那些虛情假意的新英格蘭茶館好多了,沒有那些做作的禮儀和昂貴的桌布。」
我發出適當的噓聲,談論著愛默生對他的高度評價,試圖掩飾我語氣中的酸意。
「哦,你很討厭他嗎?」塞佛勒斯突然問,微笑的樣子變成了鋒利的刀刃。
我愣住了,茶杯停在半空中,感覺像是走進了自己的埋伏。
「別擔心,」他繼續說,將一顆糖放進茶裡,動作如手術般精確。「我母親是個演員——曾演過八季你大概沒聽說過的肥皂劇。我繼承了她的才能……就叫它『人際導航』吧。我很清楚如何在愛默生面前扮演熱忱的年輕學者,在惠特克面前當傳統人文學者,在特納面前表現成為開明思想家。」
他逆時針攪動茶湯三圈,然後順時針再攪三圈。「這一切不都是一場表演嗎?學術界,我的意思是,我們只不過在同一部戲裡演著不同的角色。」
鬆餅靜靜地躺在我們之間,像一個特別刻薄的喜劇道具。
「我知道你的左翼文學熱情,你對心理分析的興趣,」塞佛勒斯繼續說,聲音降成一種帶有陰謀的耳語。「你就像個文學界的弗朗茲.法農——審視權力結構,卻被它們碾壓。但你不敢告訴任何人,對吧?」他優雅地啜飲一口茶。「沒關係。我會是你的盟友。也許不是現在,但最終,我會成為學術界的一部分。學術界不是關於知識,而是關於人脈。」
冷汗沿著我的脊椎滑下,即使咖啡館的冷氣開得很強,桌上的冰球鬆餅無聲地見證著我的不安。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他說,輕輕撣去袖口上的假想的麵包屑。「但我會證明我的價值。文學導論課的期末論文——是你批改的,對吧?我會寫些讓你驚豔的東西……或者讓柯薩科娃教授也印象深刻。」
他笑著看著我驚愕的表情。「哦,是的,我知道你常去她辦公室。整個系都在議論呢。」
我想到愛默生在那門課的角色——每堂課的前十五分鐘都是他那華麗的開場白,像個君王在退場之前給農民們賜福。與此同時,助教們忙著準備講義、製作投影片、安排辦公時間、批改作業、主持討論。這些都是為了那一點點幾乎不夠生存的助學金和滿滿的悔意。
「這種模式還真是高效,」塞佛勒斯沉思著說,「他們利用研究生的絕望,卻保持著導師制度的幻象。」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我好不容易穩住聲音,聲音幾乎比手中缺角的茶杯還顫抖。
塞佛勒斯的笑容加深了,瞬間他那一排整齊的牙齒顯得比友善更具威脅性。他說話的聲調帶上了戲劇性的波瀾。
「因為我喜歡混亂,」他低語著,向前傾身。「所有這些自以為是的知識守衛者,這些『正統』學術的看門人——他們的學術帝國是建立在偽善和假裝之上。那些在講臺上講道德美德的偉大學者,夜晚卻會趁機對年輕的女學生下手。你知道嗎?我母親第一次遇到她的『導師』時才十九歲。」他用手指比劃出空引號,聲音像紙張切割般尖銳。「人人都說那是個傑出的教授,紳士風度十足。直到,當然,學期結束了。」
他咯咯笑了起來,那聲音刺耳得像指甲劃過黑板。「這些人文研究的大師——他們喜歡分析文學中的欲望,不是嗎?講著那些壓抑和昇華的理論。但在關起門來的辦公室、會議後的小酒吧,或是學術會議上……他們自己的欲望可沒有那麼理論化。」他笑得更具攻擊性。「我想看見他們的象牙塔燃燒,裡面所有骯髒的小秘密一起葬身火海。」
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了——他說到毀滅時那微微揚起的下巴,與愛默生點名某位學生起來解釋時的樣子一模一樣。同樣銳利的眉毛,同樣帶著嘲諷的嘴角弧度。甚至他們的手也有相似的動作,像指揮家在指導一場學術毀滅的交響樂。
父與子。一定是這樣。這金童不僅僅是愛默生的門徒——他是愛默生的遺產,他的鏡像,他的……
我記不得自己嘟囔了什麼,只記得自己逃離「椅子」時,珍妮特譏諷的微笑像詛咒般跟隨在我身後。回到宿舍,我開始把考試資料胡亂塞進箱子裡,急切地想把這場學術惡夢的所有痕跡藏進永遠不會再打開的角落裡。
就在這時,它掉了出來——一本黑色筆記本,從維多利亞文學筆記和後殖民理論卡片之間滑落出來。柯薩科娃的筆記本。她一直在尋找的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