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芳芳還在聽到表姐消息的震驚中無法回神。
她一直在回憶著記憶中表姐一家人的相處模式。
一切都是有跡可循。
寄宿的日子
之後的幾年裡,芳芳常在媽媽的口中聽到綾子姊姊的狀況越來越不好。
曾經愛唱歌的她,後來也不唱了。她說,現在的流行歌很難學,她還是喜歡唱以前的歌,但是又要唱給誰聽呢?
芳芳媽有時候會鼓勵她說,唱歌不一定要唱給誰聽啊,唱了自己心情好,開心就好。但是綾子姊姊只是微笑然後不再繼續說話。
就這樣一直到了芳芳畢業那年,分派的工作剛好在姨媽家附近,於是芳芳暫時的住在了姨媽家,也因此,更明白了為什麼綾子姊姊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在姨媽家的生活是緊張的,並不是說生活節奏有多緊湊,而是氣氛讓人感到很緊張。
姨媽家除了姨丈和綾子姊姊,結了婚的五姐一家四口也都住在姨媽家。
一大早,家裡就雞飛狗跳的。
先是五姐家的兩個小孩賴床不起來,五姐說沒兩句就破口大罵,生拉硬扯的把孩子拖下床,轉頭看到綾子姊姊從廁所出來,五姐劈頭就用台語嚷嚷:「去一個廁所用那麼久,別人是攏毋免用喔?」
姨媽接著五姐的話說: 「人哩欲送囝仔去學校,妳是毋會先讓伊們用啊?」綾子什麼也沒說,只默默回房梳頭,然後下樓吃早餐。
看著下樓的綾子,五姐又在背後嘲諷一句:「目色真差。」
而寄宿在姨媽家的芳芳看著這一切,也只能默默的做好自己的事。畢竟年紀最小的五姐,從小在姨媽家就是最被縱容的,她總是對脾氣好的大姐要來喝去的,但姨媽和姨丈總是說,做大姐的要讓著小的,就算是五姐犯了錯,被責怪的也是綾子姊姊,就因為她是最大的姊姊應該要看顧好妹妹們。
芳芳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在大姊姊的房間玩,五姐硬要綾子姊姊的卡帶,但那是姊姊最喜歡的卡帶她捨不得給,兩人因此吵了起來,姨媽聞聲過來呵斥綾子,當時綾子姊姊只是委屈的說了句:「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結果,卻被姨媽唸了一個禮拜,說她這個當大姐的不懂的愛護妹妹,不懂的分享。
寄宿在姨媽家的日子裏,芳芳至少白天能去上班,得到喘息。
而綾子,卻得日日夜夜承受。
「人家結婚她哭的跟家裡死了人一樣,都不知道在哭什麼的!」
「尚毋知看郎結婚,伊麻肖欲結婚。」
「伊這款系尚敢娶伊啦。」
「之前有一個條件也還不錯的,對她也有意思,她自己就不要啊。」
多年以後,每次芳芳回想起這些傷透人心的話,每回憶一次,她就替綾子心疼一次。

姐妹的婚嫁
芳芳的手裡忙著切菜,耳邊是鍋裡的滋啦聲,可是腦子卻還停留在表姊綾子的過往。那些片段,像舊電影一樣,一幕幕閃過。
綾子姊姊曾經那麼樂觀,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總能讓人覺得安心。但再樂觀的心,也經不起一年又一年的冷漠。漸漸地,家裡的人都習慣忽略她的存在,忘記她的想法,也不曾細細在意她的感受。
表姐妹們高中畢業後就陸續離開家鄉,到外地唸書、工作,談戀愛。家裡的飯桌從熱鬧到冷清,她們偶爾才回來,有時也會帶著男朋友一起回家。這對於一般女孩來說,這再正常不過。
可對於國中畢業後便留在家裡工廠工作的綾子姊姊來說,這卻是一種莫大的恐懼。
害怕曾經親密的姐妹一個個遠去,留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待在原地。孤獨像暗夜裡的水,慢慢滲進心裡,侵蝕著她的心智。她不懂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感受,她只能選擇獨自把這種感覺壓下來。於是每當姐妹們回家,她就像是幾輩子沒見過人似的,眼睛發亮地圍繞在她們身邊,誇張地問東問西。
可是,那些去過大城市的姐妹們早已變得時髦,說話、穿著甚至談吐都不一樣了。她們雖然沒有明顯的排斥,卻在不知不覺中拉開了距離。談話的內容也越來越無法互相理解,她只能尷尬地笑笑,默默的坐在最角落聽著姐妹們的對話。
芳芳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二姊回家宣布自己要結婚的時候。
當時客廳裡熱鬧非凡,大家圍著二姊又驚又喜,聲音交疊,歡樂的氣氛幾乎要把屋頂掀翻。綾子姊姊卻靜靜坐在角落,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她只是默默望著二姊,眼神深處藏著說不出口的情緒。
二姊,是家裡唯一願意和綾子姊姊多談心的人。如今要出嫁了,對她而言,就像是失去了一個最親密的家人。或許,在她單純的想法裡,從這一天起,二姊就不再屬於這個家,也不屬於自己了。
直到婚禮前的日子,綾子姊姊看似一切如常——工作、吃飯、睡覺,沒有特別的異樣。
然而就在婚禮那天,當家裡每個人都忙得團團轉的時候,綾子姊姊突然在自己的房間裡放聲大哭,那真的是哭的撕心裂肺。
哭聲刺耳,像劃破了所有人的喜悅。大家都一頭霧水,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
姨媽從廚房氣沖沖地走過來,皺著眉,聲音尖銳:「這麼好的日子,妳是在靠什麼?靠成這樣像什麼樣子!」
芳芳媽則走到綾子身邊,輕聲安慰:「妳妹妹的大喜日子,妳應該替她高興啊,別哭了。」
芳芳看著表姊,心裡卻湧上一個念頭:「或許,她是為了自己在哭呢……」
正當氣氛凝結時,姨媽又風風火火走進來,雙手插腰,火力全開:
「麥插伊啦,左伊企靠!」姨媽怒氣沖沖的用台語咆哮, 「郎結婚,她靠得跟家裡死人一樣! 尚毋知看郎結婚,伊嘛肖欲結婚!」
「歡喜的日子都減講兩句啊。」芳芳媽皺著眉頭對姨媽說。
但姨媽似乎需要一口氣把心中的不滿一次發洩出來似的,繼續說:
「進前有一個條件不錯的來相看,對她麻有意思。」「毋知影系自己會驚,啊系安抓,伊自己後來又不要。」「伊這款系,尚敢娶伊啦?」
像一連串的子彈,這些話毫不留情地射向綾子姊姊。每一句都像是一道傷痕,重重刻進她的心裡。
綾子姊姊哭得更厲害了。她的哭聲裡,有孤獨、有委屈、有被推開的絕望,卻沒有人真正聽見。
多年以後,每次芳芳回想起那一天,回想起姨媽口中那些刺耳的話,她的心就替綾子姊姊疼一次。那是刻骨銘心的痛,不只是綾子的,也是芳芳再也無法抹去的記憶。

小姨送的手機
姨媽說,在二表姊出嫁之後,綾子姊姊就像是壓抑了多年的情緒突然找到出口似的,整個人進入了一種「發洩」狀態。她每天都超級拼命地工作,幾乎不肯休息;吃飯時也是大口大口地扒飯,彷彿只有不斷塞滿肚子,才不會被空洞的心吞噬。家裡的大小事,她也都要插手,指手畫腳,從柴米油鹽到桌椅擺放,沒有一件事能逃過她的嘴。這件事弄得姨媽和姨丈也心生厭煩,一家人在家裡整天互相指責、叫罵。
雖然表面上,綾子姊姊變得積極、勤快,好像充滿了動力,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那不過是一種掩飾。她的內心其實正在慌張地吶喊,像是一個墜入深淵的人,拼命用力撐住日常的框架,不讓自己就此崩潰。只是,日子裡已經沒有了期待,沒有了火花,也沒有了光。
後來,鄰居和一些好心的朋友也勸姨媽,說應該讓綾子姊姊多出去走走,參加社區活動,認識一些同年齡的朋友,或許能打開她的心門。姨媽起初也嘗試陪她一起去,前幾次綾子姊姊還算勉強配合,默默地坐在活動裡,但始終表現得有些格格不入。等到姨媽想放手,讓她自己獨立去的時候,她就死活不願意了。為此,姨媽氣得直跳腳,唸了她好幾個禮拜,甚至越罵越急,卻只換來綾子姊姊更加沉默。
芳芳媽聽說了之後,決定主動多和綾子姊姊聊聊天,試著用細水長流的方式打開她緊閉的心。
起初,芳芳媽用家裡的座機電話,時不時就打過去和她寒暄幾句。後來,她想,既然大家現在都習慣用手機和通訊軟體聯絡,綾子也應該與時俱進,或許能因此更容易和家人、朋友保持聯繫。於是,她特地買了一台新手機送給綾子,還耐心地手把手教她如何使用。
一開始,綾子姊姊確實也露出過難得的興奮。她小心翼翼地拿著手機,研究裡頭的功能,像孩子一樣好奇地把手機放在手機翻來翻去。但好景不長,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芳芳媽後來打過去幾次電話,她不是沒有接到,就是接起來卻沒有聲音。再後來,連傳過去的訊息,她也只是「已讀」卻不回覆。
有一次,芳芳媽問她到底怎麼了,綾子姊姊才有些懊惱又無助地說:
「我不會用啦,那個電話接起來我有喂啊,啊就都沒有聲音,是要講什麼……」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除了妳,我也不知道要打給誰啊。」
「打給妳二妹啊。」芳芳媽試著勸她。
誰知道綾子姊姊立刻緊張起來,急急地接話:「不要啦,郎現在有家庭,要顧小孩,還要工作,緊無閒。咱麥跟郎吵啦。」
她一邊說,一邊把手機推開,神情裡全是抗拒與退縮:「那個手機我不要用了啦,很難用,我用不到啦……」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倔強,但其實更多的是孤單。那一刻,芳芳媽心裡清楚,綾子姊姊不是不會用手機,而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再去「靠近人」。
再過了一段時間,媽媽告訴芳芳:「綾子開始吃躁鬱的藥了。」她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頭「這裡有問題。」
「她在家裡時不時就大吼大叫,晚上也經常睡不好覺。」「有時候身體還會控制不住的顫抖,像帕金森一樣。」「妳姨丈也這樣。」
媽媽的意思是遺傳。
但一切變得失控,是在姨丈生病之後。
暴力的樣貌並不總是外顯的。那些「摸不到、看不見」的傷,仍舊真實且致命——它們在記憶、情感與行為裡發芽,跟隨受害者一生。文明社會的責任,不只是懲罰明顯的暴力,也要辨識、承認並修復那些隱形的創傷。
- 13 保護專線(兒童及婦女保護熱線):接受家庭暴力、性侵、兒虐等通報與諮詢,可作為通報與資源轉介的第一站。
- 1925 心情支持專線 / 1995 台灣生命線 / 0800-788-995(自殺防治)等危機支持與生命線服務:提供情緒危機、想傷害自己或有自殺念頭者的即時傾聽與協助。若處於緊急危險,請先撥打當地緊急電話。
|讀我的散文,認識不同的自己,尋找屬於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