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夏目漱石(1867年2月9日-1916年12月9日)逝世百年!於是每年只顧著思考如何慶祝聖誕節的日本人(明明多半不是基督徒,到底?= =),在今年十二月也多了個值得憑弔的紀念日(我是蠻好奇有多少人在意的啦!菸)。夏目漱石,本名夏目金之助。是日本近現代文學的重要指標,其思想及文風對後世的日本作家影響深遠,甚至有「漱石之山」這樣的說法,用來形容漱石老師對於後世文壇的影響(當然,他曾經是日幣一千元cover boy的常識也無須我再多贅述了)。
夏目漱石的特異之處,在於他對於中西知識的合璧理解。不意外地,漱石也是東大幫的一員,專業為英語科,對於英國文學的理解無庸置疑;他更於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奉日本文部省之命赴英國留學。不幸地,時逢漱石精神衰弱之際,旅英時期並非想像中順利,是故漱石於三年後歸日。這也許是造成漱石後來作品對於近代化及西洋文明多有批判的遠因之一。
夏目漱石版的一千日圓紙鈔(1984-2007)。公有領域
漱石歸國之後,依然可謂風雨不斷。歸國後,漱石獲得於東大英語科及舊制第一高等學校執教的機會。然而,他所接任的課目,是當時名氣比他多出許多的小泉八雲所開授的課程,學生對此感到不滿(名牌大學中的品牌迷思?),對其講授多加批判,而他對於學生的回應及批評也毫不客氣。當時轟動日本的「巖頭之感」自殺事件的藤村操,便是他在一高的學生,雖然藤村的自殺和漱石未必有直接關係,但仍帶給漱石巨大的精神壓力,甚至被認為是他罹患憂鬱症的原因之一。但好在之後的人生,漱石遇到許多知音,如高濱虛子、池邊三山等人,鼓勵他繼續創作,他輾轉往報社發展,加入了當時的朝日新聞,擔任記者的同時也堅定了其作家之職志。
在漢學的部分,漱石亦有所造詣。在本次專欄欲介紹的《草枕》中,處處可見中國的文學家如白居易(比起我們熟知的李白、杜甫,日本知識階級熱愛白居易已非新聞)、晁補之、陶淵明等人的文采。而日本的漢學除了可泛指傳統上從中國渡來的學問之外,最主要是把視點集中在江戶時期從中國傳來的經典學問。其中最炙手可熱的學問正是宋明理學,也就是朱熹、陸九淵、二程子之類的思想。雖然之中歷經本居宣長的國學(專注於日本本身思想的學問)論爭,但對於這波哲學思想的流布直至今日都還可見其對日本的影響。
但漱石對於漢學最明顯可見的莫過於其筆名的由來。漱石於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與正岡子規相識。正岡子規是日本知名的俳人(俳句創作者,基本上須擁有高水平的漢學知識,包括音韻、格律以及漢字的意境掌握),多虧這段緣份,讓漱石有機會與漢學及漢詩(基本是指重格律的舊體詩)相遇。漱石二字的典故源自於《世說新語》,故事有點指鹿為馬的趣味,原本是把「枕石漱流」口誤說成「枕流漱石」,但說錯了卻還是要硬抝!硬是要把枕流漱石說得很厲害!而據說漱石喜歡這種堅持己見、不願為社會主流思維而影響之意,故取之為筆名。本來子規已經在部份作品使用此筆名,但最後還是禮讓給漱石,希望他可以不負此筆名之理念創作不輟(其後漱石亦有出版漢詩集,但也許是其小說造詣太高,並不是世人眼光聚焦之處)。
除了中西文學的浸潤,漱石的思想色彩還有一抹禪意。早年的漱石其實也曾經當過憤青,因為當時厭世主義的氛圍濃厚,是故漱石亦有所被影響。為了脫離塵俗紛擾,漱石於二十代後半開始參禪。主要學習對象是位於神奈川縣鎌倉市的円覚寺當時的住持釋宗演禪師。也因為歷經禪學的洗禮,漱石的作品中似乎還多了一分清淨的玄妙。其禪學學養特別在後期的作品如〈夢十夜〉、《門》、《草枕》、《虞美人草》等作品中出現。也有許多學者將漱石的文學與中國的水墨畫、或是田園詩人王維或禪宗思想做比較,瞭解其「受容」(和製日語,指對文化知識的接受,或藝術作品的鑑賞、感受),更擴張了漱石文學中的詩境。
在最近的學術界中,更是興起了一股夏目漱石與村上春樹文學的比較與受容的風潮。其理由多元且分立,主要可以著眼部分大有兩項。其一為「自我」以及「他者」關係的討論。這個文學母題,幾乎在日本各個近現代作家的作品當中都可以略見一二。畢竟「私小說」是日本近現代文學的主流。簡單地說(當然有其他見解的可能性),就是面對自己和社會的不同該如何相處、順應、卻又不丟失自己的難題(上一回專欄也有提及過日本「一緒文化」的現況)。而在這部分,夏目漱石給予的回應大概就是其晚年提出的「則天去私」[1]思想;本來漱石是相當相信「自我」的,但到了後期也許是人生多了許多領悟,認為凡事(主要是文章的書寫)應該交給「天」,簡言之就是順應天意、才能夠克制本於己念所造成的「我執」,此「我執」有利己主義之意味。至於村上春樹給予的回應,大部分應該都是著眼於「自我療癒」的探詢。
其二,兩人剛好都面對著新時代演進的中間點。而重點在於,兩人皆為深受歐美文化及文學思想影響的作家。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各自時代新潮流思想的「新思維掌握者」。故有學者將漱石定位為將日本帶進「現代」的作家、而村上則是將日本帶領進入「後現代」的作家,兩人被視為佔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並不難理解。
從上述粗略的漱石脈絡體系來看,我們不難理解他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影響力。他的才華及思想更是獲得多數人的認同及讚揚。但從批判角度省視漱石的評論家也不算少數。(我必須誠實地說,我也列位其中→到底多難相處?)主要是因為漱石的作品偶爾會不經意地出現知識分子的傲慢及歧視。
以性別角度來說,漱石老師的女性厭惡可謂不落人後。基本上女性在漱石的作品中基本上扮演的都是拖累男主角的角色。從《三四郎》的美禰子到《虞美人草》的藤尾再到《心》的老師的妻子,每個受過教育的女性,簡單地說不是典型大和撫子的女性(一部分評論家認為女性在這些作品中為「西方近代化」的載體),都不會落得好下場,或是讓男主角無法落得好下場。關於這點,真的會讓人有點厭煩。甚至在《我是貓》中出現了這樣的對白:「比羽毛輕的是灰塵。比灰塵輕的是風。比風輕的是女人。沒有東西比女人更輕。」[2]如此露骨的歧視女性,讓我無法太專心進入到他所創造的世界。
但,秉持著不能因噎廢食的專業道德(你有?),我努力嘗試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漱石老師。在眾多漱石的作品當中,突然想到一本極富禪意的作品。那就是本次專欄欲介紹給各位的《草枕》。
《草枕》立體書封。大牌出版社提供
忙碌的一天我們從強迫自己開始,強迫自己習慣手機的晨喚、強迫自己西裝筆挺、強迫自己跟上擁擠的交通、強迫自己吃著索然無味的早餐、強迫自己融入社會規範嚴謹的上下關係、強迫自己相信自己是被社會需要的、強迫自己說服自己至少比許多沒有目標的人過得還要開心……對於這看似便利卻舉步維艱的城市,你是否還記得純粹和簡單的模樣?在這被人情困住的城市,你是否還記得人與人相處的純粹?
在《草枕》中的世界,處處充滿詩意。我私自把它定位成漱石老師版的心靈雞湯。希望可以透過淺談此書,帶給眾多被都市生活榨乾心靈的讀者一方心靈的淨土。如果能夠藉此帶給大家一些些力量,那就不虛此行了。
「草枕」,本意為行旅在外,結草為枕。因此在此可定義為行旅或是投入自然的懷抱。故事的主角是一名畫師,為了創作的需要踏上了一段「非人情」[3]之旅[4],而這段旅程中遇到許多改變他人生看法的風景,從原本對於「非人情」的嚮往,轉向對「人情」世界的渴望。
破題即為經典,相信看到引文各位便會有所共鳴:[5]
走在山路上,我在想。過於理智會與人起衝突。感情用事則無法控制自我。堅持己見易鑽牛角尖。總之人世難以安居。難以安居到了某種程度,就想搬去容易居住的地方。醒悟到無論搬去何處都不易生存時,便產生了詩詞,出現了繪畫。(p.6)
簡短的字句,就把都市人心中的困擾給明白地解析出來,文字的洗練令人拍案叫絕。畫師來自東京,而東京無疑是日本文明最開化先進的城市、也是西方文明大量湧入的城市。但繁華喧囂伴隨而來的情緒及人際關係也變得複雜且難以掌控,因而畫師選擇進入鄉野尋找渴望的解答。
除了自我的尋找,更重要的是,他深信回應這種都市的抑鬱,是藝術家被賦予的天職:
難以安居的人世既然無法遷離,則無論多麽難以安居,都得秉持寬容,讓短暫的生命在短暫的歲月過得更好。於是出現了詩人這種天職,降臨了畫家這種使命。各種藝術家令人世安詳和諧,豐富人們的心靈,因此顯得可貴。(p.6)
也就是說為了實踐這項天職,畫師認為要讓自己先行進入非人情的世界,尋找解答,方能創作出豐富人情世界的美好作品。在敘述藝術家天職的同時也肯定了這些職業存在的意義。
畫師可視為漱石本人的化身,是故在字裡行間都可嗅到一絲知識人的涵養。透過卷首對東西方詩歌中自然與人情的連結比較,可看出漱石給予東方詩人較高的評價。比較的詩人以及作品分別是英國浪漫主義代表詩人雪萊所做的〈致雲雀〉[6]以及東晉詩人陶潛的《飲酒・其五》,還有唐代田園詩人王維的《竹里館》。
尤其是西洋詩,人情義理就是根本,饒是所謂的純粹詩歌也不可能超脫這個境界。永遠只是用同情,或愛情啦、正義啦,還有自由,這類俗世商店陳列的產物來處理。即使充滿詩意也得在地面奔走,沒有片刻忘記計算金錢。也難怪雪萊聽到雲雀啼叫會嘆息。可喜的是東方的詩擺脫了那個問題。「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麼短短幾個字變描寫出令人全然忘懷苦悶俗世的情景。(中略)「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短短二十字便輕易建立另一個乾坤天地。(中略)倘若二十世紀需要安眠,則這種脫俗的詩意在二十世紀相當重要。可惜如今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都一味崇洋,好像無人刻意駕著一頁扁舟追尋這格世外桃源。(p.14-15)
從此處我們可以看見漱石對於快速西化的日本社會懷揣著不安的情緒。認為目前埋首超英趕美的日本社會,忽略了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東方哲理。認為西方的文明太強調人情義理,卻忘了如何與自己相處、也忘了如何與自然共存。
除了透過詩歌來理解東西世界對於美感描述的差異,漱石也在東西繪畫上的差異給予類似的評價。他認為西方世界的畫家強調光影、強調形體的真實性,卻忽略了藝術家應該賦予人類美感的氣韻(此處饒富趣味之處,是「畫師」的設定為西洋美術畫家)。
但在感性上,只要能將當下的感受傳達出幾分,帶給觀者些許激勵生命的氛圍,就已經算是很成功了。我不知道自古以來是否有畫家在這項艱難事業獲得成績。若要舉出在某種程度上已略窺此派堂奧的畫家,那就是文與可的竹子,雲谷門下的山水。其次是大雅堂的風景畫,蕪村的人物畫。至於西洋畫家,泰半著眼於具象世界,大部份不會為氣韻傾倒,因此能夠以此種筆墨傳達物外神韻者幾希矣。(p.94-95)
對於上述的藝術家,其實我也不甚瞭解。但跟著漱石老師的眼光凝視,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新的山水意境。也能多少理解漱石對於藝術的期待及希冀。行旅途中,他意識到這些山水氣韻,也就是這些心象風景比起具象的呈現更具有美感。從文字到繪畫、再從繪畫到音樂,漱石不停思索美的意境以及意義。創作者該如何沒入自然的世界當中,用美的形式再現?即便是自我風格,又需要呈現多少的真實?反覆推敲、深入琢磨,一字一句都可以看出漱石對於美的思量及創作的重視。最終,自詡藝術工作者的我們能帶給世界什麼樣的助益呢?
約45歲時的夏目漱石。公有領域
除了對自己負責,對觀者負責也是必要的。在此,漱石深信比起觀者一句:「哇,好寫實,真美。」更期待他們說出:「我也有過這種感覺。」而這種創作者與觀覽者一同共享的美之體驗也許能為「人情」與「非人情」之間的關係開展出一種新的思考方法。
旅程方始,畫師雖沒有作畫的具體行動。但是這中間的腦力激盪、快思慢想在藝術家的腦海中不斷反芻。東方及西方的美感及思維衝撞、「人情」世界與「非人情」世界的拉扯,全都是創作前必須經歷的事前準備。這些看似沒有必要甚至無病呻吟的舉動,不就是藝術創作者的偉大之處嗎?
下次我們將著眼旅途邂逅的神秘女子,也就是本作品的女主角「那美」。還有,西化帶來的影響是否必須全盤否認?本書的中心思想「非人情」與「人情」之拉扯,是否有安放彼此的解答?
多久沒有回歸鄉野找自己了呢?別再拿工作及生活當藉口,是時候脫下正裝換上運動衫了!也許一次性地擁抱山水不能夠讓你大徹大悟,但想必能夠讓你重新思索,到底為誰辛苦為何而忙。
延伸閱讀:
[1] 「則天」出自《論語》泰伯篇;「去私」則出於《呂氏春秋》孟春紀。
[2] 其實這是漱石改編過後的對白,其源頭來自十九世紀法國浪漫派劇作家謬塞,原文為:「灰塵比羽毛輕、風比灰塵輕、女人又比風輕。」漱石的女性厭惡程度較原典更勝一籌。
[3] 此處的「非人情」為漱石的造語,是人情世界的對立語,意指超脫義理人情、無憂無慮的境界。本書籍是此藝術觀念的集大成。
[4] 行旅目的地為九州地區的熊本縣,文中出現的那古井旅館被認為是熊本縣天水町的小天溫泉。多數學者認為此篇小說由於是採遊記形式呈現,是故真實性相對較高。
[5] 本次選用版本為遠足文化事業/大牌出版的譯本。譯者為劉子倩。
[6] 原文及翻譯:
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
Our sincerest laughter,
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
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
我們瞻前顧後,
渴求虛構憧憬。
雖是衷心的笑,
卻也蘊含痛苦;
在最美妙的歌曲中,傾訴最悲傷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