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曼哈頓》《搖滾青春》:約翰卡尼的音樂人三部曲

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2006年春天,在都柏林的大街上,一個男子奮力彈著吉他,期待路過的人會停下來,丟幾個銅板到他腳邊的琴袋。他唱的是Van Morrison。但其實他自己也寫歌,只是經驗告訴他,一般人對熟悉的歌才有興趣,所以白天人來人往的時候,他就唱些經典歌曲,唯有到了夜深人靜,他才盡情彈唱自己的創作。反正也沒什麼人聽。

 

但今天晚上不一樣。

 

今天晚上,一個抱著一疊大誌(Big Issue)在路上兜售的少女,在對街聽見他的歌聲,好奇地走過來,駐足聽完了整首情歌。她問:「這是你自己寫的嗎?你寫來送給她的那個女孩,現在在哪裡?」

 

「她不在了」男子說。

「她死掉了?」

「不是,」他笑了,「她離開了。」

「我跟你說,你去找她,唱這首歌給她聽,保證可以把她追回來!」女孩很篤定。

 

她的推論正確嗎?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這開啟了一部電影,讓一個導演以最節制的方式,再次提醒全世界藝術的魔力。讓一對創作歌手從愛爾蘭的獨立音樂界,一路登上奧斯卡殿堂領獎。更讓一代愛電影、而且對音樂敏感的觀眾,從此又有了一個神話寄託。

 

十年後,2016年的夏天,我在戲院第三次看《搖滾青春戀習曲(Sing Street)》,女主角拉菲娜拎著一個大大的卡帶錄音機,在夜裡走到公園,坐在長椅上聽男孩康納寫給她的〈To Find You〉。歌詞唱著:「Gotta find out who I’m meant to be / I don’t believe in destiny / But with every word you swear to me / All my beliefs start caving in / Then I feel something’s about to change…(我得先找到自己的方向/我從不相信命中注定/但聽著你的一言一語/我的信仰漸漸動搖了/我知道有些事就要改變⋯⋯)」

 

拉菲娜盤腿坐在椅子上,眼淚止不住地掉著,妝都花了。她曾經那麼用力,用堅強的姿態面對世界,用裝出來的灑脫看望夢想,但那夢想終究是紙糊的,是空口想像的夢幻泡泡。如今泡泡破了,只剩下面對自己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曾成就的事實。但眼前這個人相信自己。這個一度被我傷害自尊,被我的任性氣走的男孩,仍願意回頭,用篤定的聲音告訴我:妳的夢想不是假的。妳只是需要跨出更大的勇氣去追。我很清楚,因為我就是如此。

 


 

再一次,音樂的力量,藝術的力量,創作的力量征服了我。而我甚至不認為自己是被「征服」的,因為那聽來像是單一的情境中,暫時的麻痺或說服——音樂在此,唱出了某種真實,不只是相信,或夢想這樣的大詞彙,而是理解,是懂。關鍵不在藝術能有多大的感染力,從哪個角度觸及接收者的心靈缺口,而是「創作」本身,用藝術的形式表達自我、表達溝通,表達理解和疼惜,這真的太動人。

 

這也是我相信的,人類文明中所存在最美好的東西。

 

這十年來,導演約翰卡尼(John Carney)拍了三部關於音樂創作的電影。《Once(曾經。愛是唯一)》是兩個在都會階級邊緣的創作者,想找到不一樣的人生的故事;《Begin Again(曼哈頓戀習曲/2013)》是兩個在音樂產業外圍的失意者,想證明自己價值的故事;《Sing Street》則是在成長困境中,眼看就要被主流社會遺棄,只能用藝術來闖出另外一條路的少年和少女。

 

三部片中都有作曲和錄唱片,甚至找成員組樂團的情節。這樣的執迷,顯然源自卡尼自己在90年代初,曾短暫加入樂團The Frames的記憶。但這麼具體的「註冊商標」一再重複,卻不讓人覺得膩,這就來自說故事的誠懇了。那麼在它們背後,各自藏著什麼樣的心境和力道?

 

當初拍《Once》,卡尼找來真正的音樂人,用接近紀錄片的質感捕捉「真性情」,不加修飾/裝飾地呈現直接的音樂魅力。男主角Glen Hansard即The Frames樂團的首領,他沒什麼明星味,更像個平凡的憂鬱大叔,和他搭擋的捷克少女Markéta Irglová(兩人共組了樂團The Swell Season)氣質靜而真,這兩人拍片的時候正在談戀愛,所以包括人(角色)、事(互動情愫)、物(音樂)都實屬現成,卡尼只需要巧妙地將它們串接,熔煉出簡單劇情,最後的成果就「渾然天成」。

 

有趣的是,初看《Once》,很容易想像這是個新手導演慧眼發掘了好題材,而事半功倍的作品。但其實在那之前,卡尼早就拍了十年的電視和電影,可見片中一切清簡都是計算好的,拿捏得剛剛好的「退隱」。這從一個細節就可以發現:上述那場都柏林的夜戲,Glen在路邊彈唱,背後是一條向後延伸的巷子,中段罩著藍灰幽光,後面是紅色的燈火,近景還有個大燈點綴——這麼漂亮的構圖,哪可能是巧合?

 


 

到了《Begin Again》,場景搬到紐約,主角兩位都是好萊塢明星,電影從質感到美術到節奏的豐富性都大提升,儼然是獨立創作者掌握大廠牌的資源。但也因此,故事本身的層次迴轉(尤其琪拉奈特莉的愛情線)和「作音樂」的力道,都變得浮了。它最大的魅力,更變成它的致命傷:讓大明星(奈特莉)開口唱歌(而且她確實會唱)是《Begin Again》的核心賣點,但她在此,卻碰到某種無辜的困境,她的歌聲有陳綺貞式的清新,演唱也誠懇,但巨大的明星形象卻揮之不去,在觀眾眼裡變成先入為主的「表演」。你在這角色身上,看不到脆弱、慌張和非唱不可的衝動。

 

尤其,本片音樂在三作裡是最被雕琢的,它的辯證主題之一是:你得先想盡辦法騙聽眾來聽演唱會,才輪到音樂發揮魔力。這在故事裡由兩個音樂人:魔力紅亞當和琪拉奈特莉,分別扮演正/反方。然而即使是後者的音樂,也缺乏光聽清唱就擊潰人心的力量,更不用說前者從頭到尾,像彩色橡皮糖一樣亂跳亂彈的唱腔了。跟當年〈Falling Slowly〉只靠一把吉他一點鋼琴就絕對飽滿的能量,真的相距太遠。

 

來到《Sing Street》,主角們是帶著音樂底子的素人少年演員,他們玩樂團是為了追女孩,以及在烏煙瘴氣沒出口的生活中,寄情予歌。既然是少年,創作理應稚嫩有缺陷,重點是從中看到砂礫無法掩蓋的才華光芒。而這次卡尼找來80年代作曲的老手為片中樂團寫新歌,再一首一首搭配當年風行的老團名曲,交互致敬和懷舊。這造成了風格多變,全片聽來很繽紛的效果。

 

但更重要的是,這些孩子們「非創作不可」的焦慮,讓音樂即使滑稽,即使連他們自己也「不懂」,即使帶著年少的天真,但是誠懇。你看他們唱著,知道他們好快樂,知道他們沈浸在創作、演唱、和團員彼此跟聽眾共鳴的世界中,這樣的樂在其中,不是帥帥亞當在台上而台下的迷妹們尖叫的互動,是康納的家人們和他一起搖擺跳舞的互動,這才是音樂最美的時刻。

 

何況,片中還有這樣的段落:康納和哥哥,坐在樓梯上,看著屋外門廊上媽媽的背影,哥哥說,他觀察她每天下班趕回家,就為了坐在那,倒杯酒,抽根菸翻翻雜誌,享受一下最後的陽光。「她一直夢想去西班牙度假,但他(父親)從未帶她去。她僅有的,就只有這個。」這整段背景響著〈To Find You〉的鋼琴和弦,訴說著在康納心底漸漸成形的,對愛的嚮往和「如果有一天」,要好好珍惜另一半⋯⋯

 

相較於讓音樂當主角、劇情退居二線的《Once》,《Sing Street》的故事完全跟著角色,兩者一起推動音樂,音樂又反過來豐富人物和劇情。其實當初,Glen與Markéta的一奏傾情已經讓樂器行的老闆會心一笑,更讓錄音室的製作人驚艷;來到《Sing Street》,當拉菲娜坐在長椅上,聽著卡帶淚潸潸,接著又破涕為笑,那是被療癒了的、生出信心的笑。而觀眾清楚明白她的心情:她懂音樂,她能夠辨認才華,她知道眼前這條夢想路真的行得通。

 

當然,身為觀眾的你我也懂。於是注定要從此,一再被那些曲目擊倒。

 


 

在《Once》裡,兩人第一次的〈Falling Slowly〉,如今已是影史「電影起飛」最有力、最不矯飾的瞬間之一。那之後Markéta在夜裡穿著熊貓拖鞋,面對一個長長的跟拍鏡頭唱她的〈If You Want Me〉,那是寂寥女聲的淒美感染力。在錄音室一鳴驚人的〈When Your Mind’s Made Up〉,是搖滾國歌的堆疊氣勢,而其實更早,當她第一次駐足聽他唱〈Say It To Me Now〉,一把吉他一人的歌喉,已經是完整飽滿的爆發力。他吶喊著:「And if you have something to say / say it to me now…(如果有什麼話想說,請你現在就說吧!)」

 

多年後,整部《Once》最讓我放不下的曲子,是他邊看著過往愛情的殘像、邊譜寫的那首〈Lies〉:「The little cracks they escalated / And before you know it is too late / For making circles and telling lies…(那些小裂痕不斷累積/當我們察覺了已然太遲/只能一再地重蹈覆轍/編織謊言⋯⋯)」「Maybe if you'd slowed down for me / I could see you're only telling / Lies, lies, lies(如果妳願意慢下腳步來,我才能看清妳說過的一切/都只是謊言、謊言,和更多的謊言而已⋯⋯)」

 

而在《Sing Street》,樂團的第一首作品〈Riddle of the Model〉還以趣味取勝,到了第二首〈Up〉,就如我在文章裡寫過的,整部片完全不一樣了。你發現這根本不是一群業餘少年的玩票樂團故事,而是個真正有才華的音樂人的萌芽。當他唱著:「Up to the stars, she shows me / Dame Street, George's Street, miles below me(在高高的星空上,她為我指出/達姆街、喬治街,都在腳下數哩)」,讓我想到茉莉公主在〈A Whole New World〉裡唱著:「Unbelievable sights / Indescribable feelings / Soaring, tumbling, freewheeling / Through an endless diamond sky…(不可思議的景致/無法言說的感受/騰飛、翻滾與滑翔/穿過無盡鑽石點綴的夜空⋯⋯)」——甚至要有點嫉妒了,這麼純粹又直接、美好的訴情,真的能替害羞的人唱出無法開口的話啊!

 


 

那之後,〈A Beautiful Sea〉是美妙的海邊之旅,是小倆口的初吻記憶,她對他說:「永遠不能只把事做一半!」而我好喜歡主歌裡團員一起拍手的節奏。〈Drive It Like You Stole It〉則是妙趣的復古風,在一部80年代的電影緬懷70年代,那段幻想與其說是絕望,不如說是先透露了片尾,「音樂可以改變人生」的樂觀。至於〈Girls〉是青春愛情的課題,複雜的男孩女孩們;還有〈Brown Shoes〉,終於展現搖滾的反叛,但故事至此根本在慶功了,為小倆口最後的出航鋪路——

 

最後,又是魔力紅亞當的〈Go Now〉,作曲者之一正是Glen Hansard。感謝亞當,這次忍住了輕挑的語氣,唱出對晚輩的真摯祝福。

 

但真正最重要的,終究是〈To Find You〉。從《Once》到《Begin Again》,卡尼的主角都在寫情歌,且多數是寫給已經離開的她或他。即使兩片都製造主角間淡淡的情愫,但最後都沒有發酵,而是封存在音樂裡(成為永恆)。唯有《Sing Street》例外。這次終於是個愛情故事,而〈To Find You〉就是一首徹底的情歌:

 

三十年前,U2在〈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裡唱著:「I have climbed the highest mountains / I have run through the fields / Only to be with you. / But 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我登上至高山峰/我跑遍所有原野/只為了與你同在/但我仍未找到我所追尋的⋯⋯)」如今在這部,我真心相信是在指涉U2歷程的電影中,康納唱著:「So bring the lightning bring the fire bring the fall / I know I’ll get my heart through / Got miles to go but from the day I started crawling / I was on my way to find you(就讓閃電、烈火、墮落的考驗來吧/我知道我會撐過的/雖然路途仍遠,但從我試著爬行的那天起/我就踏上了尋找你的路)」

 

痴痴地跟隨,心甘情願地等待,從未停止的追尋,一切一切都是為了你。這是表意,是承諾,更是一生一世的宣言。妙的是,上述那首正是U2最清楚闡明宗教信仰的經典,而〈To Find You〉的歌詞意象,同樣能這麼解讀,所謂最美好的情歌往往也是聖歌。這樣的「非唱不可」,把生命/生活的喜悅無助哀愁和奮起⋯⋯都植入音樂裡,或埋入藝術中,灌溉以深情,期盼它們發芽,看看能得到什麼?深藏其中的,正是少年們表達自我,通過曲折的路想找到知音的心情。

 


 

那天看完,同伴形容《Sing Street》裡的每個人都像穿著怪獸裝或玩偶裝,用自己覺得安全的那一面示人,「而讓人覺得心碎、又被撫慰的是,透過那些歌,我們彷彿可以間接觸摸到那些可愛的脆弱的笨拙的人,在怪獸裝底下默默地哭默默地笑。我們也像跟著在那樣悶熱的、流著汗的黑暗裡,默默地哭,默默地笑⋯⋯」

 

這樣的觸摸和看透,正是《Sing Street》和《Once》的魂髓。十年前那一夜, Glen陪Markéta回到她家,和她女兒以及母親一起吃晚餐,聊日常,看電視,笑鬧著。離開之際,他在門廊上對她說:「Thanks for the company. I needed it.(謝謝陪伴,我很需要)」而她回答:「Me too.(我也是)」

 

有時候整天說了無數的話,寫了那麼多字,為的只是能有一句兩句,傳入誰的心中,而開啟一道連結。有時候那麼用力地唱,那麼努力地找,那麼來回反覆琢磨,只是想要穿透,穿透這一身硬殼,希望能被誰聽見而已。因為知音難尋,因為責任太多,因為夢想太大太遠,我們只能一直追,一直追⋯⋯

 

而追的路上,多麼希望能有人剛好在身邊,一起向著前方,唱出被風吹散的歌聲。那些築起我的堅強,又透露我的脆弱的歌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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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篇真正好的影評,關於一部真正值得的電影,需要的是沈澱。看完後的沈澱,寫完到發表之間的沈澱。前者甚至不是一天兩天,一週兩週,而是一年兩年三五年的生命累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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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俞秀蓮的悔恨來自錯過,來自自我欺瞞,以為能說服自己壓抑的,最終卻面對不了自己。玉嬌龍的悔恨則來自過錯,她的任性與脾氣,不也讓她從不曾靜下心來,問問自己「我要的是什麼?」——她只是被各式各樣的規範壓制,被各類威權的人物強迫收編,而她做的一切,都是直覺地反抗這些收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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