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疑問才緩慢形成,一陣強悍力量倏然將我往那雙眼睛吸去,我下意識想抓住身邊的倉,卻看見「我」和她正並肩走在人行穿越道上。等一下!我根本連吶喊都來不及,整個人就像撞入水面,首先襲來的是衝擊產生的疼痛,接著是迅速在身周閃過的變幻光影——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人生跑馬燈?我終於要死透了嗎?
「看看你後面那堵牆。」
比起影像,先抵達意識的是聲音。有人在對我說話。
「你覺得上面都寫了什麼?」
我用力眨了眨眼,視野逐漸清晰起來,看清眼前的人樣貌時,嚇了一跳。黑色捲髮,濃眉大眼,還有個讓我聯想到石內卜教授的鷹勾鼻。為什麼這個西方臉孔的男子會坐在我對面?我左右張望,發現我們倆正坐在一張四人座方桌,周遭擺設盡是古色古香的器皿與盆景,牆上還掛著山水畫以及墨寶,活脫脫就是個——呃,中餐館?
「格里斯?」他挑眉看了看我。
我愣了半晌,才明白他是在叫「我」。格里斯⋯⋯拼音文字⋯⋯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坐在我對面的人,其實一直是在用德語說話,雖然我對自己的德語程度很有信心,但絕對不到這種母語等級的理解力。更詭異的是,我還知道現在正以擔憂眼神看著我的男子是我哥,甚至知道他不是親哥哥,而是我媽跟我爸離婚後,再結為伴侶的繼母所生的兒子。
這些資訊並沒有轟地一聲在我腦中炸開,而是自然得恍若原本就存在。我雖然還未完全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身體卻自己動了起來,順著哥哥的話回身讀起了身後牆壁上所掛的字幅。什麼啊?就是正楷,也不是什麼鬼也認不得的草書——
「誰知道?說不定是在罵我們。」我脫口而出。
奇怪?
「結果我們兩個像白癡一樣在這邊自以為欣賞藝術,哈哈!」
我們就這樣相視笑成一團。
熱騰騰的糖醋排骨上桌,香氣四溢,我卻不禁皺起眉頭。剛剛在看到牆壁上那些奇怪的方塊字時,我竟有種錯覺,我其實認得那些字⋯⋯怎麼可能呢?我又不是什麼語言奇才,太扯了吧?我搖搖頭,俐落地將免洗筷扯成兩半。
被罵要能看得懂。這就是我下定決心學好中文的契機。
我叫格里斯,在德國北部一個小鎮長大,和哥哥不同,有著一頭及肩的金褐色直髮和一對水藍色的眼睛。我從小就不喜戶外活動,或許是因為這樣,原本就白皙的肌膚加上纖弱的身形,常被同學取笑像個病弱的女孩子,不過我一點也不在意。我喜歡閱讀,陽光好的時候,我會帶著一本書到後院的鞦韆上坐著,在樹蔭搖曳的光影底下悠遊在書裡的世界。
打從那次和哥哥一起到了中餐館,我的生命除了閱讀以外,更多了個使我沈迷不已的事物——學習中文。這個古老、遙遠而神秘的語言,有著與我的母語截然不同的語法規則、發音方式,以及如畫一般的文字系統,學習起來雖然格外困難,但卻趣味橫生,尤其令人有成就感。
時光荏苒,我偶爾會有種古怪的感覺,像是深埋在遙遠的記憶裡,我曾經在太平洋上的一座島國生活過。像夢,卻又不真的像,使我想起讀過的一篇古文,出自《莊子・齊物論》: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高一那年夏天,我認識了一名來自島國的女孩,她和我同年,趁著假期來德國學習語言。我很喜歡她名字的意涵——昕,日出之際——充滿了光亮與希望。第一次見面,她笑得靦腆,深深的雙眼皮讓那對眼睛看起來更加圓亮。那時她遞給我一塊太陽餅,說是家鄉的特產,用生澀的德語發“Spezialität”的變母音時,舌頭放得太前面、也壓得不夠低。不過我並未馬上糾正她的發音,只是在她期盼的眼神中笨拙地吃起餅來,掉了滿地屑,把她逗得開懷不已。
這短暫的四個星期裡,我們藉著語言交換之名,行遊山玩水之實。為了讓她不虛此行,我每天興致勃勃地查附近有名的景點,在她語言班下課後一起搭車前往。她和我一樣慢熟,興趣和嗜好都相去不遠,很有話聊,雖然我們堅持以她不怎麼樣的德文跟我不怎麼樣的中文溝通,常常解釋得滿頭大汗,我卻很享受和她共度的時光。除了踩點觀光勝地、爬遍各個教堂鐘樓,我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綠油油的草皮上,搶個有樹蔭遮蔽的好地點愜意地閱讀起來,讀累了,就漫無邊際地聊天。
昕告訴我許多那座島嶼的故事。雖然腹地不大,這座島卻有著千變萬化的自然景觀,包括我這輩子從未體驗過的地牛翻身。地理位置使然,島在過去幾百年來經歷了各種外來政權的統治,是個名符其實的移民社會,直到近一個世紀,海峽彼岸的大國內戰,當時政府撤退來到島上,才大抵確立了延續至今的政權。
「在認識你之前,我真的搞不清楚海峽兩岸的差別。」我坦承。
「哎,就連島上的人對這件事也還沒有共識呢。」昕輕快地說。「其實我也不太懂,是出國後才開始認真思考自己從哪裡來。一下子來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好像一滴牛奶落入黑咖啡裡,很難不去注意。」
「那你覺得,你們和對岸有什麼不同?」
她偏頭想了一下,綻放出明媚的笑顏。「我們是自由民主的國家。」
在昕回國以後,我們開始以電子郵件維持聯繫,偶爾用德文、偶爾用中文,透過信件交換相隔兩地的生活,聊我們都愛的文學、戲劇和電影。她的文字和本人一樣細膩溫柔,每每讀著長信,總讓我感到加倍思念;書寫卻也不同於言語,文字能夠承載的深刻遠超過語音能捕捉的範圍,深深紮根進靈魂裡。她離開後的第一場雪降下時,我就決定了。我要到島國讀大學。
頻繁的通信卻在隔年夏天逐漸淡了下來。我清楚記得那天,和昕相識滿週年,我心裡反覆醞釀了好幾天的字句,正在電腦前斟酌著如何下筆,就收到了她的來信。半是期待、半是緊張地點開郵件,洋洋灑灑一大篇中文信,全都繞著同一個人打轉,一個她這天才剛認識的人。我麻木地讀完信,啪地一聲把筆電闔上,靠著椅背無力地向後仰,用力抹了抹臉。怎麼偏偏是今天呢?
盛夏的時光,可還真是適合相遇。
高中的最後一年,我全神貫注在申請學校,這年內我的中文能力已經好得足以應付大多數的申請程序,以及未來在島國生活的日常所需。我有十足把握能申請上,只是收到錄取信的當下,並沒有像當初所想的那麼激動。
出發前一個月,我突然接到昕久違的來信,信上寫著她即將赴德唸書,心頭一閃而現的情緒竟是慶幸。我還沒有準備好與她重逢,更別說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就這麼陰錯陽差地錯過彼此的大學生活,想想竟也還算不壞。
飛機平穩朝日出的方向前進,從窗戶看出去,雲朵像是昕曾拍給我看的白色棉花糖。這個譬喻真奇怪,明明我就只看過雲朵、沒嚐過這種軟綿綿的甜品,卻下意識把棉花糖當成了喻依。更奇怪的是,我追逐的黎明已然往相反的方向飛逝,我卻仍抱著盛夏的幻影,沈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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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回到了大三時的租屋處。角落開始生出癌來的泛黃牆壁,採光不足的小房間裡潮濕的氣味,書架裡肅穆列隊的二手外文書籍,和被我壓在臉下當枕頭的校園綠地企劃書。嘖,我最討厭的人生節點之一,我是做夢做到傻了才又跑回這來吧?等等、做夢,我有多久沒做夢了?
我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結果因為趴著睡,姿勢僵硬太久不小心扭到脖子,痛得我蜷曲在單人床上呻吟。然而痛楚卻也讓我的思緒逐漸清明,我一邊按摩著後頸,一邊盯著窗臺上那盆常年營養不良的常春藤出神。那真的是夢嗎?我一向少夢,就算有,醒來後基本上也是忘得一乾二淨,更何況這夢的內容,是我過去從來沒有經歷過的——
從來沒有經歷過的。
我一個鯉魚打挺,忽略後頸傳來的痛楚,迅速洗漱後換上運動服和跑鞋,直奔附近的市民公園。雖然熬夜趕企劃書讓我身心俱疲,不過現在心頭卻像燒著一把熱烈的火炬,讓我不得不藉由身體上的勞動來消耗這過剩的能量。變化,時間反覆輪迴了那麼久那麼長,總算又開始起了變化。格里斯,成長於德國的少年,有兩個母親的家庭,不學功夫卻對中文情有獨鍾⋯⋯真有意思,簡直太有意思了!
沿著小徑慢跑,我依依不捨地沈浸在夢裡發生的一切,細細回味著德國北方小鎮的風情,那片我嚮往已久卻從未有機會踏上的土地,那些我在似真非真的夢境裡遇見的人們,還有,那個棉花糖一樣消融在黎明彼方的女孩。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天天都在期盼入睡以後做的夢,即便不是嶄新的夢境也好,就算只是一模一樣格里斯的人生,只要能脫離我這個無聊至極的生命,什麼都好。然而一直到大三上學期結束了,我卸任環保性社團的社長,一切依舊運轉如昔。
我受夠了,於是在重新踏入另一個討厭的人生節點以前,我又逃回了高中。這次是在畢業典禮當天,我再度發現了一雙未曾見過的眼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