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藤周作在1986年寫下《醜聞》時已是高齡六十餘歲,已近暮年的身體狀況頗貼近於故事中的主人翁勝呂,身份上又同樣是天主教主題的小說創作者,不難讓人聯想到,這許是作者帶有自傳色彩的一筆剖析,翻開內裏,去探討自我心中未曾言明的議題。主線故事富有懸疑風格,在勝呂新書得獎的發表會上,他瞥見了角落中的一位男人,他嚇傻了,因為對方和自己擁有一樣的臉孔,另一個自己的表情卻是自己從沒想像過的淫邪扭曲。自那之後,常有人向他宣稱在情色場所看見過勝呂,這讓他逐漸感到心煩,同時也動搖了他先前平靜的生活狀態。
故事本身並不複雜,隨之擴及的範疇卻很豐富,主要探討到的概念有三,分別是老年、宗教以及惡(醜惡與邪惡),三者並非獨立運作,而是彼此交叉相乘,在主要煩擾之下雜揉了其他困境,進而編織成一幅廣袤的焦慮之網,隨處一拉都是膚髮相黏的痛楚,人的悲哀本來就是複合性的,關乎社會、視線、生理、心靈,一處有了病徵,往往便會蔓延到其他領域,腐化、崩塌而墮落。
進入故事的第一個場景,就是勝呂坐在總是發出噪音的舊椅子上,聽取醫生對於他肝指數的報告,警告他必須要避免過多飲酒。時間是人類無法對抗的暴君,在勝呂身上,他感受到衰退的實存陰影逐步逼近,不僅反映在腎臟、膝蓋等器官的老化毀損,更具毀滅性的是,死亡此龐大概念即將拆卸掉他的所有語彙,再也無法替自己發生。故事後段,好友加納的猝然逝世愈加打擊了他的狀態,同時彰顯了死亡在時間因果之外的特性:你無法得知祂會在什麼時候降臨。
相較於死亡,勝呂顯然更被困窘於衰老之中。衰老是生理機能無法遏止的衰退,它未必通往成熟,特別是在勝呂看見了與己相似的影綽自我之後,它帶來某種反動的騷動:對於年輕的熾烈渴望。故事中有個有些突兀的小插曲,勝呂在公園帶回了國中生蜜,她曾在短暫自己的寫作坊有短暫的打工經歷,但勝呂卻在那段時間夢見了在浴室裸著上身的蜜,綻開唇齒,笑著凝視偷窺的自己。
這次惡夢洩漏了勝呂之於蜜的慾望,最簡易方式就是在生理上擁有她,之於性的層面的摩娑與占有,另一方面,亦在於年輕近似於無限的可能,柔軟的可塑性,能夠抵達任何地方的錯覺,對於垂朽老者從來都是個激烈刺激。如若《年輕氣盛》中名宿導演擺動著望遠鏡,說出自現在望向過去,事物都顯得很靠近,可從透鏡的另一面逆視回去,「這是你年邁時看到的樣子,一切看來都遠如天邊,那就是過去」青春與衰老是永恆對比,是一把談之不厭的鎖鑰關係,有時候你可以如《麥田捕手》般開出智慧,有時候,插入鎖孔所萌發的確會是冉冉惡性。再逆推回去,書中有個有趣觀點,嬰兒脫離子宮時會哭泣,是因為自無機物轉為充盈生命的現世,它感到恐懼而哭,那對新生者而言也是一種近乎死亡的震撼經驗,所以「人體驗到死亡的滋味,一次是從子宮出來時,一次是年紀大要離開這世界時」,新生與死亡,其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差距遙遠。
再論衰老,這意味著再沒有變動可能,之於勝呂而言,同時也指稱著他天主教作家的身份,比起《沉默》之中神為何無視苦難的震撼叩問,或者是《深河》藉由印度神祇查達姆和洋蔥基督間的深刻比較,《醜聞》中的天主教徒更像是種表面遮住臉的套衫,代稱於刻板印象慣以為的宗教作家,有以下數種形容詞:貞潔保守、誠實潔白、富含正能量。這是勝呂賴以維生的社會身份,他也做的不差,甚有讀者在閱讀完後選擇受洗,加入他所倡導的宗教領域,而他筆下的創作都是些殘酷、醜陋的故事,為什麼都是這種風格的鬱悶情節呢?他說,因為這不僅是宗教,他更希望能夠剖析的是人這種複雜的多面體。
矛盾之處在於勝呂的不確定性處處可見,因為採用全知敘述觀點,故而讀者可以得知他所有的焦躁不安、遐思遠颺和隨之而來雞肋的自我審查,再再與檯面上道貌岸然的形象有著極大落差。如同上述對於年輕少女蜜的潛意識之夢,他只能在日記裡寫下「做了惡夢」,因為他害怕將來有誰要出版文學家手稿時,便會將秘密公諸於世,作者很可以把握勝呂的深層恐懼,這不僅來自於現世的目光,更是往後無盡時光的重重評價。
以如斯矛盾的心靈狀態,勝呂遇見了誘發他的兩位女子。最初遇見,是在她們所策劃的畫展,主題是從醜陋中看出美,當中也包含了勝呂的個人畫像,重墨油彩上是那張熟稔的淫賤表情,勝呂感到非常不安。事後,他在那展場上認識了在醫院擔任志工的成瀨,以及和她有性愛關係的糸井,並且耳聞或目睹她倆曾參與過的情色派對。說是情色,更精準地說是性虐待的同好聚會,糸井追求著死亡前的窒息快感,讓她能感到真切活在這世界上,而這一切,都讓勝呂無法接受,但卻又為此攫取而無法自拔。
美,普遍認為存在於美好的事物中,晴朗天幕或是溫潤善良,但對於糸井而言,真正的美好實感卻來自於那些無法被常人所接受的虐奈、掐喉、淫亂,甚至是最後的瀕死時刻,美感來自於那些被人們所蒙蔽懼怕的場景,之於從未直視自身深淵的勝呂而言是種強烈衝擊。以此前提,勝呂對於成瀨的意亂情迷,也不僅是單純的外遇。
故事中有個橋段是,成瀨以信件向他吐露,之前的丈夫曾在戰爭時放火燒屋、槍殺孩童,而這罪惡事實反讓她在每次交合時感到無與倫比的快感,這詭異感知吸引了勝呂。成瀨像是勝呂的對照組,他們同樣有著(或者說人都會如此)雙重矛盾的性格,在人前是光亮和藹的義工及作家,但私底下,他們各自擁有感到愉悅和快感的癖性,而那不得對外人所道。或許可借用巴代伊的《情色論》來解釋,他認為,情色最重要的意義並不在於生理性的交媾,而是在於逾越禁忌的快感;禁忌,是為了在平時必須重累積、尚理性的世俗生活中保有一宣洩出口,當人們逾越了禁忌,便來到其所言非理性的神聖時刻,而這實際上是為了對抗不連貫生命的一種途徑。
換句話說,禁忌與逾越是一體兩面,禁忌必須要有逾越的可能才有活化空間;逾越若不存在限制,它不過也是一個日常世俗的舉措。勝呂與成瀨是一組對照,但前者卻畏懼禁忌存在,那是他從未想要跨足的背德世界,相反的,成瀨則很能接受它們的雙重性存在,她擁有溫暖的醫院醫工形象,同時也耽溺於異於他人的審美界線。
現在看來,成瀨並不是多驚世駭俗的案例,我們明白人皆有表面內裏兩種面向,人本身就擁有殊異面貌,某些思維甚至彼此衝突。問題在於,我們究竟如何磨合齟齬,讓他們能夠共存於單一個體。勝呂的癥結點在於,他認為自己那些溢出的遐思並非是無從贖清的罪,而是永恆下墜至淵藪的惡。書中多次以罪/惡的分野討論勝呂的心理劇場,然到底什麼是罪?什麼是惡?以天主教的觀點看來,罪通常指稱的是人出生就必須要承擔的原罪(sin),當中包含了困擾勝呂的色慾,反而是對於惡並未有篇幅探討。我認為作者在此並未明確定義二者,更要緊的是,主體如何看待如此惡性,他是否認為這有可能被接納、包裹進而被妥善消化?
平時高談道德標準的天主教作家流連於情色場所,甚至是和姦淫了未成年少女,的確是一條社會上的醜聞,犯下了如此惡行的人我們卻很少在乎,畢竟你還是做了。放大來看,這或許也是人類在漫長歷史中持續碰觸到的課題:我們為什麼總是會犯下連自己也不認同的罪惡?這關於時間無區別的沖刷、社會宗教的外界制約,以及我們如何解讀惡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