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聽過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小說《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的大名。這部晦澀難讀的作品出版於 1899 年,被認為是英文文學史上的第一部現代小說,牽涉到工業革命、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等許多重大課題。讀過這部小說的人大概很難忘記那矢志將文明帶入剛果河叢林的「白人魔王」庫爾茲(Kurtz)臨終的叫喊:「恐怖!恐怖!」
康拉德《黑暗之心》到今日都引人深思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種族主義的歷史,但這並不是因為康拉德以十九世紀比屬剛果史料作為小說基底,呈現一個可受批評的當下或過往。《黑暗之心》最令讀者難忘的,應當是貫穿整個故事那種剜心刺骨的現實感。如果說這部小說有意識的反省什麼東西,那反省並不在於形式,不在於像歷史小說那樣,具備一個看似合於史實的形式,而在於擁有深入質疑人性的情感與思想。
正如
前一次火塘聚會所提到的,非原住民以殖民史料為基礎寫成的歷史小說,泰半無法引起原住民的共鳴,原因就在於「作為形式的歷史」和「作為內容的情感與思想」兩者之間的分野。就藝術論藝術,以殖民史料為基礎的小說自然有其獨立於政治社經議題的價值,但從原住民的角度來看,史料的殖民性本身正是其不易被當成批判工具使用的原因。以殖民史料為基礎的歷史小說也無法逃脫這個先天限制,不論作者如何試圖在史實間另闢蹊徑或做翻案文章,作者能夠享有的空間始終窄小,往往成為訴說歷史理解和情懷的場所。
殖民反省觀點和原住民觀點的主要差別
在於前者將殖民當作一逝不返的過去來理解
後者將過去恆常在當下體驗
那麼,原住民觀點的殖民反省是什麼樣貌呢?
我們來看看曾獲 2006 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推薦獎的《
雪國再見》(
線上全文)。用泰雅族作者
多馬斯自己的話來說,《雪國再見》「以馬告部落為背景,描寫
原住民族與外來強權的征戰及文化生活的撞擊與轉折」。
故事情節展開於颱風中受到重創的泰雅族馬告部落,上部落被土石流所掩埋,景況慘絕人寰,族人不見政府有所作為,於是決議要恢復傳統領域,宣告自己的國家。主導這場獨立運動的馬賴帶著其他部落青年去「解放」颱風天裡只有漢人副所長留守的派出所,副所長被允許自行離去,卻對媒體謊稱部落情況,於是出現了「對岸利用颱風天空降解放軍到山區」佔領馬告部落的荒唐新聞,也是在這樣聳動的背景前,政府派出武裝直昇機進入馬告部落,馬賴被狹持上機後,直升機遇到不明亂流失事,馬賴再度清醒時,赫然發覺自己進入了大嵙崁事件期間的伊塔兒部落。
故事的主角馬賴不論在當下或過去,都面對著一場不得不參與,但絕對不會勝利的戰爭,這一點幾乎能夠獲得所有原住民運動者的共鳴,因為原住民族運動的本身就是與現代國家在最基礎的層面對抗,絕非有勝算而為,而是不得不為。
置身於困頓的現在,同時經驗困頓的過去,這樣的基本命題也出現在 2016 年
第一屆新台灣歷史小說獎的入選作品《
亂步萬水千山》(
線上全文)。小說描述「四百年前,荷蘭殖民者到東台灣探險尋金,一把火燒掉了古老的阿美族部落馬太鞍。四百年後,一群原住民學生在位於東台灣的東華大學研究史料,想要追索遙遠的過去。他們當中的一個人,遠渡重洋去到荷蘭,想在過去堪稱荷蘭「殖民官僚養成學校」的萊頓大學,踢館所謂的「萊頓歷史學派」,由此拉開了現代的原住民青年學子,與他人史料記載的過去,兩者間跨時空的糾纏。」
這部小說其實不符合一般歷史小說的定義,但故事隱含的觀點呼應著《雪國再見》,亦即走入殖民者的設局只有死路一條,是一個關於歷史的立場宣告。《雪國再見》的主角馬賴最後重新回到自己的時空,而他在參與大嵙崁事件期間的戀人則永遠的在時間裡等待不回來的人。《亂步萬水千山》的主角拉蘭遠赴荷蘭從事學術挑戰,最後客死他鄉,由象徵著殖民過往的荷蘭好友護送骨灰回到台灣。兩部截然不同的小說,同樣反覆訴說一個從數百年前到如今基本上不曾改變過的現況。
《亂步萬水千山》的阿美族作者 Nakao Eki 有一段評論《雪國再見》的文字:
閱讀《雪國再見》的過程中,我好幾次被浮光乍現的場景所震懾,⋯⋯閱讀那些段落,就好像聆聽老人傳唱的敘事歌謠,在安穩的敘事與吟唱當中,即便山崩海嘯的震撼情景,也彷彿無聲的電影畫面,以極其平靜的姿態,永遠的刻印進入觀者聽者的腦海,以此成為日後傳唱的生命基礎。多馬斯的小說在許多地方展現了這樣非凡的文化實踐力。——摘自《幼獅文藝》776 期(2018 年 8 月)
在原住民的世界裡,所有關於過去的敘事都關於當下,於是當原住民接納文字,使用文字,以文字來書寫故事,那些寫就的故事在關於過去的同時也必然都關於現在。非原住民的作者建構的歷史小說與此形成對比,講述的是一去不返的過去,故事裡外可能都無關於現在。
這樣看起來,鴻溝是不是遠比一般想像得更深呢?
今日的話題就進行到這裡,期待與諸君火塘再見,繼續探討「觀點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