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時候,寫作成立始於一個簡單的想法,在老師的《新寶島》中,大膽地假設:在未來的某日,台灣與古巴這兩個緯度、電壓、國際政治處境相似的島國人民將會在一夕之間發生大交換。在這樣的故事背景下,作者可處理的問題範疇極廣,光是如此離奇設定倘若真實發生,存在於讀者腦中的問題肯定堆積如山,讓人不禁期待,黃崇凱會如何「玩」這部作品。
國家組成四大要素中,領土、人民、政府、主權缺一不可,對台人來說已經很有爭議的主權暫且不談,其次爭論不休的領土更是在《新寶島》裡失去了意義,被大交換後古巴還是古巴?台灣又還能自稱台灣?(但事實上多數台人確實一直這麼做)
因整個劇情出發點承自兩國人民互換居住土地,小說架構採用多管齊下的方式進而討論,這一方面也是《新寶島》讀起來特別玩味的地方。從最一開始古巴、台灣人兩種視角書寫的〈閃回〉及〈過度開發的回憶〉描述大交換的發生與被交換的人們如何面對這般處境。〈關塔那摩的麥當勞〉、〈優雅的女士〉、〈總統先生〉、〈我們在哈瓦那的人〉則聚焦在不同身份的角度看待自己被交換後,以人生經歷與所背負的標籤加以綰合衍生出的心境。從後面這四篇可以一窺作者大膽嘗試的行徑背後,真正動機大抵為何:從一個與台灣在地理上的遙遠,卻又能從彼此身上篩選出不少共通點的共產國家中,對照一路以來的發展脈絡不僅必要,更是一面釐清台灣在國際政治場域所面臨處境的「最佳照妖鏡」。特別有趣的是,當我以為已經有夠多「問題」出現在這部作品中時,作者似乎玩上了癮,讓台灣從繼第一位女總統誕生後,再誕生一名擁有一半血統的原民總統。
對台灣時局有在關注者對於這塊番薯樣的島嶼想像,我想多數時候是複雜不穩定的。國家意識、國族組成、與哪一大陸強國的交好與否、能源使用、排除極權遺緒必須實踐轉型正義的共識⋯⋯種種問題至今依然處於未定論狀態——但認清現況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放眼國內,尊重台灣原生住民文化之主張逐漸成為寫作趨勢(或說流行),在擁有這樣的認知前,無法卸責的是,身為那97%漢族之一的我,在有意無意間,肯定也是破壞原民文化的幫兇之一。搶奪山河的歷史罪責漢人難辭其咎,原住民為了在漢人為主體的社會生存所付出的代價又何以是不在那段歷史脈絡中成長的他族可以想像的?因此當小說中出身自鄒族的高總統作為一國最高統領,身上流著一半漢人一半原住民血統,還是台灣文學研究所高材生等這些具有衝突性的身份集結而成的混雜體時,光是他一人就有很多值得分析的材料。
而我認為,高總統的存在,就某種層面來說,就是《新寶島》的作品調性最佳縮影,劇情面、寫作面、角色設定面,甚至要大膽推斷封面設計風格欲傳達的意涵也算在內也不為過,我們熟知的寶島整個煥然一新,而這個「新」不該貿然用進步退化的角度去評判,而是一種既有的複合體被一根棒子外力亂攪一通,將體制徹底毀個粉碎,但也是在瓦解既存形體後,我們才能從中重新找到一些被忽視或是一直沒有認真看待的細節,而這正是《新寶島》讓人回味無窮的地方。
然而,承前段我也必須坦白,因為牽涉的議題簡略性地來說是有點繁雜,因此這本書並不好讀。為了讓讀者明白為什麼是台灣與古巴交換,作者必須在兩者間強調其共同處。這不可避免要去爬梳相對陌生的古巴歷史,並以具體的政權變遷為引介方式加以說明。故本書的最後三章是我在閱讀時,感到最為難以消化的部分。只憑文本是無法融會貫通整個時代背景與角色間的權力關係,甚至我是在一面閱讀,一面根據wiki再加上歷史系朋友的解釋才能略知整個背景。
扣除這部分,這本書還有另一讓我覺得很大膽至極的嘗試,不禁為作者的心思感到佩服。在本書中段,一篇名為《新大陸》短篇嘎然中斷《新寶島》的主劇情,實際上在讀過承接它的〈讀書會〉後,我才意會過來,《新大陸》本身是以存在於《新寶島》世界為真實情況的前提下完成的小說,劇情與我們正在讀的《新寶島》有一定程度上的相像。從我們讀者的視角來看,也就是「故事中的故事」。而那麼剛好地,在《新寶島》的世界裡,也有一個叫做黃崇凱的台灣作家(我們當然可以大膽推論「他」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黃崇凱),從〈讀書會〉中可以看到「我們所熟知」的這個作者大膽挑戰「作者已死」概念,讓書中角色自己來討論、分析(甚至可以自行腦補,那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黃崇凱想跟正在讀這本書的「我們」說點什麼)。你可以將〈讀書會〉視為作者將後記「名正言順」地搬到正文內,可是若以《新寶島》這本書的章節架構來看,沒有證據顯示這是有意的安排或者本身就是構成《新寶島》的劇情所需。總之,可以這樣大膽玩弄讀者的作者你能不愛嗎?
最後,我不禁再一次讚美在《文藝春秋》後,《新寶島》再次出現黃崇凱令人著迷的寫作特色。我非常喜歡黃老師在書寫時總會植入他想要追憶的真實人物於其中,那是種格外浪漫且動容的回顧儀式,即使閱讀時可能對這個人毫無概念,卻能藉由黃老師的回憶感受曾經活過的人好像也在你曾錯過他的過往中補上進度,也邂逅了他。《黃色小說》他談袁哲生,《文藝春秋》甚至是依此為主題談得更多,《新寶島》中他提一雅士・景若,爾後一查,才曉得那是翻譯《憂鬱的熱帶》譯者王志明。經老師描述,自己好像也能體會一雅士生前執著態度有多麼令人敬畏。到底,書寫不是那麼偉大,無法拯救世界,更別提大富大貴,可是書寫是珍貴的,你必須竭盡所能才能把碩大的情緒整理成他人多少可以感同身受些什麼的訊息。從《憂鬱的熱帶》總算被轉譯成能夠開啟華人世界的中譯本時,當中蘊藏著一雅士的意志,還有因為一雅士的寄望,原住民高總統的帶領,被置換到他國的台灣人與古巴人將形成政治共同體,族群的跨越更是可以諷刺地套用在台灣漢人與原住民身上。
所以我說《新寶島》講的是台灣人從東經120度跑到西經74度重新開始的故事,亦或者民族組成重新大洗牌,一切政策制定以只有2%聲音制定,將國家重新開機的意思?什麼是你的「新寶島」?《新寶島》只會是虛構小說嗎?在
面對這些問題,套用〈讀書會〉章節中吳老師話:
「我可以跟你們說,能夠拿來討論,有很多發揮空間的,不見得就是好小說。我們常常對真正喜歡的東西陷入解釋癱瘓,只想沈浸在那東西給予的特殊氛圍裡,什麼話都不想說。這種時候無以名狀,無法形容,那就該保持沈默。」
就算誠實問過自我,認為這些都是大哉問,怎麼可能回答得出來?倒也無妨,我們就用鄒族語:「pasola xmnx na mnasonsou!」(願你每回呼吸都順暢)結束這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