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我看了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電影「父親」,電影裡的爸爸好像是我現實裡的父親。父親兩年前過世了,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受困於混沌的頭腦與不聽使喚的身體。他的某些表情、情緒反應、肢體語言跟電影裡的失智父親一模一樣,我好像再次回顧了那段陪病的時光。
電影裡的失智父親安東尼,即使一出場就已經生病,但從他很注重時間、對公寓擺設的要求,可以想見他健康時,是個有品味、生活有紀律的男人。也因為如此,他更難接受「失控」,當失智症上身時,他像是註定會失敗的戰士一樣,跟自己的退化症狀苦苦搏鬥著,這執拗的「不接受」也造成了女兒跟他之間的緊張關係,讓在家長照變得無法繼續。
人要如何平靜地接受「退化」呢?
安東尼迷失在自己頭腦的迷宮裡,面對各種古怪情境(其實是他的大腦失能了,無法正確的辨識與排序,因此他的世界變得好像是夢境一般,隨意切換舞台,沒有邏輯可言),覺得驚慌失措、引發嚴重的被害妄想……看到這裡,我猜想爸爸也曾有這樣的感受,因為,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沮喪與不適應,只是他的個性不若安東尼那麼要強,加上身體因中風失去了大部分的活力,他顯得比較逆來順受,放棄再掙扎,最後,他在家中度過人生最後的時光。
「失智症」不僅給當事人帶來嚴酷的挑戰,對家人亦然。所幸我已不若當年,純以悲觀、難受的角度來看待「失智症」。
人要盡量保養自己的身與心,在人為的層面預防失智症或其他重大疾病發生。但如果這個退化是人為無法扭轉、不可逆的,那麼「接受這一切」,是唯一讓生活不要繼續變糟糕的唯一辦法。
我們,沒有固定的一種樣子
曾經,爸爸在他不熟悉的場所做復健,緊張地問我:「我的爸爸媽媽在哪裡呢?」
當時的我聽聞這個問題,心如刀割,他怎麼忘記了自己爸媽早已過世?但如今的我再回望這個畫面,明白爸爸當時的大腦時間序是切換成小時候的了,我在跟小時候的爸爸對話。
中年的我遇到了兒童期的爸爸,有機會跟他說話,安撫他心中的擔憂,這好像奇幻故事裡的場景,時光通道被「失智君」打開了(「失智君」是張曼娟老師取的名字,她現在也正在照顧有失智症的媽媽)。
這是很糟糕的一件事嗎?
也許,失智帶來的各種變化,例如記憶喪失、性格改變,是患者所需要的一種內在平衡。但對照顧者來說很難受也很困擾,如電影裡安東尼的女兒安,她很想在家照顧父親,兼顧她跟伴侶的生活,卻因為安東尼行為愈來愈失控,讓她陷入痛苦中,曾動念「了結這一切」。這真的是照顧者的「人生艱困時刻」,但也是整理自己前半生的大好時機。父母用他們病苦的肉身向中年兒女展示「人的衰老乃至於最後一哩路,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如果我們願意凝神注視這個過程、不逃避地直向自己內心陰暗雜亂的角落,這個徹底的內在清掃將有助於我們過好自己的晚年。
其實,我們周圍的人、包含自己,都處於不斷變化的狀態,我們並沒有固定不變的樣子。孩子最明顯,嬰幼兒時期的他跟青少年時期的他,外表判若兩人,甚至連個性都有差異(我常開玩笑地質問兒子:你是否被換了靈魂呢?)。只是處於生長期的變化,我們比較能歡喜接受;若輪到爸媽衰老退化,忘記了許多事、變得脆弱要依賴子女,甚至有時變成了小孩子,我們就很難忍受了,而病人是更無法接受自己變成這樣的,就像電影裡的安東尼一樣。
從我陪爸爸衰老乃至於過世的這一段路,深深覺得想要有美好的人生下半場,需要從中年就開始準備。不只是要準備退休金與做好養生、維護身體健康,心靈更需要「好好鍛練跟瘦身」,做必要的「斷捨離」。
人老了以後,若能愈來愈不執著、隨和、樣樣「都可以」,把身外之物看得愈淡泊,不只兒孫樂於跟這類豁達、慈祥的老人家相處,自己處於體力下滑、腦力下滑的狀態時,也比較能夠安住在其中。
因為我們其實沒有固定的一種樣子,從小到大、從年輕到老,我們換了好幾種樣子,甚至連個性都改變。當然,這其中有我們比較喜歡的模樣,例如是年輕的、強壯的、頭腦清楚、事業成功、外表美麗…….,這是人人都喜歡的樣子。但生命不會讓我們只停在這美好盛開的一刻,祂會繼續推動我們往前走,去體會人生的秋與冬,就如所有生物都經歷過的一樣。
例如電影裡的安東尼,他由一個能自律、有品味的男人逐漸退化為一個迷失的老小孩,在人的眼裡,這由盛而衰的過程是悲劇、不堪、令人難受的,但就神的角度來看,這不過是安東尼全部生命的另一種展示。
在「失去所有、他不再像他」的時候,反而是個契機點,讓生命的本質得以浮出,讓人可以看見。事實上,真正能讓我們感到安全的,不是健康的身體(再健康的身體,有一天也會不健康,這是物質世界「無常」的定律),而是有否體會到「生命的本質」,感受到自己被生命能量充滿與支持~~從小到大、到老,從健康到不健康……,生命永恆地、無分別地支持著我們,如果不是如此,任何生物都無法存活,地球就不會如此生意盎然了。
看完這部電影後,我默默流了一會兒的眼淚,因為想起已到天家的爸爸,若干年前,與他一起接待「失智君」的點點滴滴,感覺自己透過這部電影,得到了一片關於爸爸的拼圖,對他生病時經歷了什麼,更了解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