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鄉愁? —賞析鄭愁予〈邊界酒店〉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個夕陽下
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
而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
窗外是異國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
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 或者,就飲醉了也好
(他是熱心的納稅人)

或者,將歌聲吐出
便不祇是立著像那雛菊
祇憑邊界立著 —— 鄭愁予.邊界酒店

前言

鄭愁予的〈邊界酒店〉是一膾炙人口的名詩,尤其是詩中的「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更是愛詩者所津津傳誦的名句。
一般賞析者習慣去找出一首詩背後具體指涉的現實事件,好似詩是一道謎題,非得仰賴很多的線索否則無法破解,不得其門而入。像鄭愁予這樣一首詩,是很容易被貼上「鄉愁」這類的主題標籤的,似乎想當然耳的是在寫詩人有ㄧ回因為某個現實的因緣來到邊界的一家酒店,因而興發了鄉愁之感,而這樣的鄉愁,又似乎想當然耳的與詩人當時所處身的那一個特殊時空背景下的國家政治的局勢密切相關。
或許不能否認存在於詩人那裡確實有這樣的現實基礎,也不容抹煞這種外延性聯想的冥契意味。但奉此為圭臬卻不免是一種綁架文學的手段,也就是把文學反映現實的意識形態強加在作品之上。
再說,就算作品反映了某種大時代下莫可奈何的心境又如何呢?對於一個讀者而言,我們了解了詩人因為什麼樣的現實/心理背景而有了創作上的衝動,這對於一個讀者的意義又在哪裡?這種指證歷歷式的文學反映論起碼有兩種危機:一、對創作者而言,詩不啻淪為刻板的、被動性的現實佐證,遠離文學之為文學的本質;二、對讀者而言,詩則封閉在詩人個人的意義體系內,無法對一個從未遭遇過鄉愁之苦的讀者產生共鳴。
但事實上,優秀的文學作品從來就是開放而獨立於作者之外的,那豐美的意蘊就像不言的桃李自會吸引讀者前往尋幽訪勝;而身為讀者更是擁有率性的直覺與不假外求的自由。我們僅需去領受詩語言對吾人情感的挑激與衝擊,當我們感受到作品的召喚,當我們得以在其中呼吸,彷彿與那素未謀面卻又睽違甚久的愛人剎那間相逢,當我們的心神為之盪漾,當那水乳交融的邂逅(encounter)正確切發生,我們即在說出文本那應當說出但還未被說出的意涵。
筆者閱讀這首詩的感受正是如此,當我們透過閱讀,試圖引爆蟄伏在字與字之間的詩意,那同樣也是對過往隱密不宣之生命歷程的引爆,因而有感於詩中之豐富層次,而恍然領會這豈是「鄉愁」一語所能盡括?筆者的意思是此處的「鄉愁」不一定要真有所指涉,它可以是一個「空物」(no-thing),它的廣延度,足以容納不同生命背景的讀者自由移情其中,豐富詩作的意涵。如此一來,一個指涉現實生命際遇的特殊的「鄉愁」意涵已被解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廣泛,對多數人而言更具有普遍意義的「鄉愁」。
以下為了分析之便,將原詩分為若干段落,並各立標題。

一、自然與人為對峙的張力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個夕陽下
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


首句所呈現出來的是一個遼闊的遠景。從首句與詩題「邊界酒店」的關係,可以得知這是詩人坐在邊界酒店裡從窗口看出去的景緻:舉目一望無際的大地,籠罩在秋日的夕照之下。
乍看之下,這是一幅靜謐的秋意風情畫,然若細細留意詩中的每個構成元素,亦即文字與文字間情意的流轉,將發現這畫面本身並不平靜,從「分界」一詞的出現,到對「同一個」夕陽的強調,可看出情境本身即蘊含詩人主觀的情感。我們可在不影響文意的情形下,試著把詩句減省成「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夕陽下」如何?或者又進一步減省成「秋天的疆土,在夕陽下」如何?於是不難明瞭,就在詩人的用字遣詞中,在對「分界」與「同一個」夕陽的強調,可讀出一種自然與人為對峙的張力靜靜地在畫面上呈現出——同處在大自然一個夕陽的籠罩之下,大地卻因人為的因素而分裂為不同的國度。

「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此句乃承首句的「分界」而來。從首句遼闊的遠景一下子拉近至那條人為畫分的界線,以極大的特寫鏡頭錄下邊界接壤處的黃菊花,暗示出詩人對此一界線的情感態度。黃菊花自然是最能代表、象徵秋意的產物,只是詩人在首句已明白點出秋意,因此在此不可單純地視做烘托點染氛圍而已;況且這裡黃菊花的姿態、表情是靜肅的「默立」,這直截讓人聯想到人們對黃菊花最普遍而直接的想法就是悼亡,「默立」著的黃菊花所透顯出來的哀悼之思,不啻意味著詩人的意識正深深為這種人為畫分的邊界所穿透。

再進一步從整體的氛圍來看,所謂的「秋天」與「夕陽」,這種盛夏過後的蕭條零落(尚未入冬)與一天將盡的傍晚氣息(尚未入夜),季節轉變與時間推移所予人心理上的悵惘與失落,實在都暗合了詩人所欲寫照的主題——邊界。再就詩中所著墨的色彩來看,秋天所吹的金風與夕陽的昏黃,再加上邊界立著的黃菊花,一派繽紛黃色系淋漓潑灑而出。一般而言,明亮的黃色帶給人的是溫暖、豐碩的滿足感,然在詩人特殊感覺的作用下,這揉雜多種層次的黃,竟帶出了一種魘般、憂鬱的、流連徘徊不去的心理沉滯感。

二、「他」的出現

而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
窗外是異國


一直要到「他」的出現才打破這種沉滯的心理狀態,論者向來多順理成章認為「他」就是詩人以第三人稱方式的自稱。然筆者以為若認為「他」就是詩人本身,則無法順暢解讀全文的脈絡,甚至對於全詩的作用,故以為「他」的出現,是相較於詩人本身的「我」。

詩人以一個轉折語「而」帶出「打遠道來」的「他」來,給上一段的沉悶帶來衝擊,亦即挑起全詩戲劇性的大樑。倘這個意外衝進詩境的「他」沒有講好甚至忽略、囫圇帶過,整首詩對讀者而言便不可解了。
這個「他」一定是跟詩中主角的「我」相對的,但何以詩中沒有出現一個「我」呢?筆者以為此乃詩人直截以內心狀況出之,整首詩根本是一齣詩人的內心劇,一種內心動態的展演,而非現實生活的交際,這個「他」,詩人完全是以一個觀察者的立場來打量的。
讓我們回到詩句本身,「而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窗外是異國」,「他」是誰?究竟有何特點讓詩人自耽迷的心境,將注意力放在這個陌生人身上?詩人又是被什麼直覺性的東西打動了?詩人注意到他打遠道來,一定是看到他風塵僕僕,一副不修邊幅,一身衣衫襤褸,可卻是「清醒著喝酒」,我想,詩人一定是被那分精神矍碩的神情所觸動,深深被吸引住了,他的一舉手一投足皆散發著一股異國的新鮮氣息,「窗外是異國」,詩人難道不知道嗎?在首段詩人不還正為那人為的邊界哀感著?不過,現在已經不一樣了,經過那遠方來的異鄉客刺激之後就完全不同了,「窗外是異國」,現在充滿了新鮮蓬勃的蠱惑力量,一下子將我們的想像藍圖擴張到一望無際的疆域。

三、當那魅誘蠱惑如此巨大如此逼臨自身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
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
這一段充分表達了詩人內心的蠢動與掙扎,這一分心緒的騷動無疑是來自「他」這一位異鄉客的觸動,引發了詩人對異鄉的憧憬以及對原有事物的厭離。當異國僅是一步之隔,那魅誘蠱惑如此巨大如此逼臨自身,「多想跨出去」,這個「想」字幾乎叫人頭皮發麻,可譽之為詩眼了。詩人的理智當然十分清楚地知道「一步即成鄉愁」的分量與代價,卻不可遏抑地將嚮往的魂神的觸手伸了出去,至此,我們的心弦被拉得高高的,我們全副的心神與注意力被攫抓住了,詩人面對這爆炸性的誘惑會做出驚人的決斷之舉嗎?亦或困陷在兩難抉擇的衝突裡?詩論家葉維廉曾說過這兩句是一個好的自身具足的意象,承載著整個情境的力量。

這種承載的力量,除了將一首詩之情境的張力發揮到極致之外;另一方面,它之能獨立於一首詩之外而具有自給自足的完整性,無非是它一針見血地點出了人類情感的普遍性,適足以引起我們內心深處的共鳴。在我們隱祕不宣的生命歷程裡,多少個必須抉擇的臨界點向我們迎面呼嘯而來,而那個想要拋棄一切顧忌、束縛、包袱之追求自由的意願與存在我們生命底層那個根部的牽絆正不時拉扯、試驗著我們的心。

四、他是熱心的納稅人

或者,就飲醉了也好
(他是熱心的納稅人)


面對那愈漩愈深的掙扎風暴,詩人採取了兩種處理的方式,由末兩段的「或者…...」所帶出的。其一是詩人不願陷進這種內在的焦慮與衝突,寧願醉酒,於是詩人一廂情願地臆想「他」是「熱心的納稅人」。詩人將「他是熱心的納稅人」括號起來,相較於正文,這應是詩人內心的潛台詞,為什麼說他是熱心的納稅人?這世上究竟有哪一種人會是熱心的納稅人?筆者以為,這「熱心的納稅人」正暗示了一種對國籍、土地的強烈歸屬感,也唯有飄泊不定、無家國可歸的流浪漢才會有這種熱切的渴望。但說穿了,這不外是詩人對於自身之苦悶無法排遣,對異鄉客所做的某種自我平衡的幽默臆測,意思大抵是我嚮往你一身自由輕便沒有束縛羈絆,搞不好你正羨慕我這沉重卻甜蜜的負荷呢!

五、將歌聲吐出的詩人

或者,將歌聲吐出
便不祇是立著像那雛菊 祇憑邊界立著
其二是發言為詩,詩人想憑藉詩歌吟詠之抒情遣懷的藝術力量,凌空升騰在一己徬徨猶豫、對生命無法作出抉擇之存在性的悲劇之上。就這個層次來說,明顯是比其一的「或者…」更勝一籌的,其一固然是一種排解自身心理困境的方式,卻難脫麻木自己與合理化之嫌。其二的發言為詩,則是一種全然浸潤在自身存在困境的悲感上,成了一種純粹的默觀與體會,藝術的力量由此生發,體現著悲哀,然又超乎其上。「便不祇是立著像那雛菊/憑邊界立著」,這裡的「雛菊」明顯就是指第一段那立在邊界接壤處的「黃菊花」,二者都可解讀成詩人心境的象徵,只是經歷了一番心境的翻攪,傳達出詩人心靈視野的加大拉遠,使原先特寫鏡頭的黃菊花變成不起眼的雛菊。再者,我們由「不祇」一詞的連用看到了昇華過後的藝術心靈涵容悲哀、超越悲哀之統合力量,即遠遠凌駕先前那沉滯、靜漠的心理狀態。

結論

當代存在主義心理學家歐文.亞隆(Irvin D. Yalom)曾說過:「決定是一種邊界經驗。」這句話在讀過鄭愁予的《邊界酒店》格外發人深省,一個異鄉客的出現,只是誘引出原本就潛藏在詩人內心深處想逸離原有境遇的熱切渴望。也許詩人已不是第一次處在生命抉擇的邊界上,他可能早已放棄過許許多多「個體實現的潛能與可能性」,因而會有「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這種隱隱象徵著為自己曾經放棄過而死亡的每一個可能性的哀悼。

閱讀本詩最大的收穫,並不在揣測任何可能的現實指涉,不如說詩人創造了一個情境,以喚起我們生命歷程中某些類似的心路歷程以供審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了著名的「人生三境」,在第一境中:「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然即便望盡了天涯路,「抉擇」並具體走入自己的生命大道仍是一個人存在最根深蒂固且無可逃脫的考驗,並且必須在無所知、無可比較的情況下,獨力承擔後果。對我們來說,詩人究係為了什麼必須做出抉擇?又或者詩人是否做出了抉擇?倒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所在,重要的是——我們都曾經有過那樣的「邊界經驗」,都曾經歷過如此巨大如此逼臨自身的魅誘蠱惑,還有那伸手可觸及的美麗鄉愁。就在乘著詩人羽翼,沉吟在詩意感動興發的共鳴中,我們回到了自身的經驗之初。
  • 本文原登於〈笠詩刊〉第245期/p.121-128,改寫自〈當那魅誘蠱惑如此巨大如此逼臨自身─鄭愁予〈邊界酒店〉評析〉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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