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年輕時的妳

照片中是二十歲穿著歐式新娘禮服的妳，妳獨照的側臉，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觀禮的人們都說這是他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新娘子，這也不是客套話。從小，大家都說妳天生有著新娘的鵝蛋臉，新娘子理當是最適合妳的角色。妳母親是大稻埕布莊女老闆，特地準備了從法國進口蕾絲做成的禮服，那是六零年代小鎮居民鮮少見到的禮服樣式。

拿著捧花，表情並不喜悅，嚴肅但依然美貌或許是緊張吧？

將嫁到鎮上唯一的醫生家當長媳，下面有五個還在讀書的小姑、因課業壓力過大，精神異常的二叔和正在讀小學的小叔，無法預期會是怎樣的生活，對未來婆家的成員也有所耳聞⋯⋯妳是鄰鎮大地主唯一的女兒，從小被三個哥哥呵護長大，父親沒有重男輕女反而逼迫妳讀完高中畢業。

妳曾經告訴我，妳從小好玩不愛讀書，父親會親自騎車載妳上學，連續九年直到初中畢業，在義務教育只有六年的戰後不久的中台灣小鎮，當時還有許多同齡女子小學都沒畢業。

初中畢業後就到台北讀高中，住在母親安排的房子，讀台大的大哥和二哥經常帶妳去看電影，我中學時也和妳聊天，我們都有在西門町逛街的回憶，也都會去大稻埕的咖啡廳，我是懷舊而妳是約會。

妳比我還要時髦早熟，我直到過了十八歲升大一的暑假才有初戀。那時我還跟妳開玩笑：「我也要二十歲結婚，到時我就不用家長同意了！」妳說，妳不反對，有好對象就要把握。

「真的嗎？可是我還沒畢業啊！」

妳說，結婚後還是可以完成學業的。

我想，我們家是真的有浪漫基因。

大哥、二哥的大學同學也想透過他們認識妳，但妳的婚姻早在十六歲時就訂好了⋯⋯即使哥哥們想幫妳介紹條件更好的男孩但妳堅決自己不應該打破承諾，也是妳和妳父親的約定。

這個婚姻其實是妳還在母親肚子中，男孩兩歲時，雙方家長隨口開玩笑說：「如果肚子裡是女孩，兩人未來就成婚！」一語成讖，你父親是個有傳統思想的男人，即使一開始並不看好未來的女婿但還是選擇了承諾。

妳不像那時代的女孩會做許多家事，聽說婆家小姑們都有千金小姐的脾氣。天生樂觀的妳都有些怯怕，要和妳結婚的對象是我外公，他的輪廓很深也算有顏值，妳與他相親的第一眼就嫌棄他的身高。

我們有一樣的審美，五十年後也是妳率先認同我的對象。

外公從小被栽培要考醫學系，他的數理方面一直都很優異，但高中時獨自在台南讀書結交了七逃因子，染上了抽菸的惡習。還好只是抽菸跟賭博，那幫混混看上了他家境優渥，利用老千一直讓他賠掉零用錢。妳結婚前就知道他的習性，打聽過鎮上的人說他為人善良，很愛閱讀但就是一個紈褲子弟，好在他不是沈迷於女人只是好賭罷了。

妳從小的教育也朝著成為醫師娘，可惜他沒成為醫師，最終只得到法院工作當個安分的公務員，說起來也不算差，只是妳結婚的那刻就註定了將來不可能再過上兒時的生活。不久後妳的嫁妝還會被敗光，但還好我的外公在三十歲就改邪歸正，考上司法特考到法院上班，突然戒了菸癮和毒癮。

一家人從此住在法院提供的單身漢宿舍，一直到外公離世都沒有搬進家庭宿舍。我四歲前也跟你們住在那裡，躺在你倆中間，記得我每天醒來雙腿都是放在外公的肚子上，他從沒有怨言，隔天早上在我們起床前就買好了早餐，梳洗後才去法院工作。

我想，早晚要洗澡可能也是年輕時家境優渥養成的習慣吧？你們都是這樣的。除此之外，已不記得你們身上還有什麼嬌氣。

長大後才知道你們已住在單身宿舍將近三十年，問外公：「為什麼沒有搬去家庭宿舍？」

他說：「這裡就夠我們一家人住了，住久了也懶得搬家了。」我總是很難想像你們是如何由奢入儉，小學時還跟著妳去過妳那像是中國庭園風格的娘家，或是外公老家三層樓的老洋房和醫院舊址，而你們最終卻自願住在二十坪不到的房子。

後來，我聽說外公心裡有愧疚，想著自己年輕時敗光了幾棟房產，身為長子的他最終選擇放棄繼承，當上公務員後就過著縮衣節食、安分守己的生活養大五個孩子。妳還曾經為了家庭開銷到市場幫忙賣菜或是到工廠打工，但這怎麼可能是妳做得來的事？

我們認識時，妳也還只是五十歲的女人，就在那張黑白婚紗照片的三十年後。

從小，就聽著親戚說妳年輕的時候是個大家閨秀，同時也意指妳變了許多。但妳出門時，那些沒見過妳年輕時的街坊鄰居還是誇妳氣質好、高尚（台語），每個星期妳還會等著從宜蘭搭車來賣菜的阿桑，幾乎把她的菜挑空了好讓她早點回家。

還有，在生活困頓時也沒減少對某位鄰舍的救濟。妳說，那人已把這視為每月的固定收入，若是停止幫助，人家也不好生活。

也許歲月消磨了妳的美貌但氣質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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