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屋瓦禱告
因為我害怕屋瓦
害怕飢餓
害怕睡前的黑暗會吃了我
但我無法吃下黑暗
——曹馭博〈我害怕屋瓦〉
一隻死去的雉鳥,橫屍在林蔭夾道的柏油路上。遠方有車輛疾駛而來,我為此感到惶惶不安,深怕車輪將要軋過那隻雉鳥——這是我在觀看《史賓賽》時最初的感受。我害怕若是這隻雉鳥將被輾過,那是否將會成為這部電影的某種預言——最後車輪從牠身旁飛掠而過,我暫時將心放下。後來這樣不安的情緒在我的觀影過程中一直伴隨著我,細針一樣扎刺著我的神經。
《史賓賽》是帕布羅拉瑞恩連續第三次拍攝以女性為主角的題材,從《第一夫人的秘密》的哀矜節制、《關於艾瑪》的自由奔放,到《史賓賽》的迷茫與壓抑,一一端出散落在在光譜的不同向度之間,複雜又迷人的女性面貌。而談論《史賓賽》時又不得不與同為知名女性傳記電影的《第一夫人的秘密》拉牽出更多連結,相互參照。這兩部電影並非從主人翁的一生中化約出起承轉合的故事線,而是選擇從她們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前後,鑿開一道窺探的罅隙:《第一夫人的秘密》關注甘迺迪遇刺後在賈桂琳心中迴盪不止的餘波、《史賓賽》則聚焦於黛安娜決定與查爾斯王子分居前逐漸匯聚擾動的暗渦。這些事前事後的內心活動,幫助觀者對已然熟悉的主人翁建立起更具情緒張力、更有人味的觀看視角。
於是從電影中我們看見,黛安娜在這三天內的赤裸與掙扎。皇宮內外的空間各自言說了黛安娜不同的處境:皇宮之外的黛安娜是迷茫、丟失方向的,她開著車在自幼成長的家鄉迷了路,直到看見兒時記憶中的稻草人,她奔向它,並帶走稻草人身上那件原屬於父親的舊大衣,鄭重地要求服裝師將之修復——因曾為「史賓賽」的過往,是黛安娜的迷途指引,也是電影重要的核心。
到了皇宮之內,黛安娜成了受圍困的獸。王室的屋瓦下看似安全穩當,連窗簾都縫得嚴實,能隔絕一切意圖的侵擾。而事實上整個空間卻是一只鏽鐵鑄成的籠,到處長滿監聽的耳,黛安娜的一字一句整屋子裡任何人都聽得見,還會被拿來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屋瓦下活動的肉身是支配的身體(dominating body),按照時序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一切都是為了國家好。黛安娜無處可逃,她戴著的那條珍珠項鍊不斷提醒他王子出軌有多令她不堪、王室傳統的壓力又如何使她窒息。珍珠溫潤,黛安娜摸來卻同熱鐵燙手、倒棘遍佈,又無比沉重。
不只是物理空間上的封閉,皇宮內的時間亦是凝滯的。當黛安娜對女侍說「這屋子裡飄著先人的死皮」;黛安娜對兒子說「這裡沒有未來,而現在和過去是一樣的」;又或是當黛安娜的兒子問她,是什麼事令她如此傷心?而她回答「過去」,這些對白不斷暗示著這個空間散發死亡的氣息,「過去」鬼影幢幢,魔魅一般縈繞不去,吞食「現在」,遑論「未來」。黛安娜在膠著的時空凝體也化成逶迤的魂,一套套華美的囚服輪番鎖縛(而所有人只在乎她是否按照標籤在對的場合穿著),失去自我在場的落腳處。幻覺時來侵擾,及如同魘夢陰魂不散的,安妮博林的亡靈。黛安娜開始與安妮對話,她們的影子越來越疊合,黛安娜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了那個珍西摩——安妮的亡靈彷彿預示了黛安娜的「未來」,但這「未來」又是來自於「過去」的展延。
不斷試著出逃,卻總是徒勞的黛安娜來到庭院的獵場,看見空有美麗的羽毛卻愚笨的野雉,多適合用來自喻。野雉唯一的命運是死在貴族的游獵遊戲裡,好像她自己將會有同樣的命運。她是野雉,而不是永不被馴服的馬。她渴望成為那匹馬。
最終黛安娜逃出虛麗的聖誕晚宴,來到幼時成長的家屋。童年裡的溫馨如今殘破不堪,黛安娜看見無數死去的過往在此遊蕩。「過去讓她傷心」原來是雙關,被王室的過去禁錮讓她傷心,而找不回史賓賽的過去亦是。她的威靈頓靴攀在咿軋作響的樓梯前緣,臨淵而立(這幀畫面收束了黛安娜所有的自我拉扯,簡直可以用這框影格總結這部電影)。然而,她又聽見安妮博林,她告訴黛安娜要戰鬥——原來安妮博林一直是福音、是神諭,而不是夜裡幽鬼的低語。或許黛安娜在此終於明白,所有的時態中永遠只有過去,不存在於當前的、過去的物事與靈魂,都不曾真正死亡。現在與未來都是來自過去的積累,她要怎麼活、她能怎麼活,取決於她要讓自我的過去或他人的過去來定義她的現在與未來。
黛安娜將她的衣服留在稻草人身上,穿著父親的大衣,帶著兒子離開宮殿。終於找回史賓賽的名字,她吐出壓抑已久的一聲喘息。電影結束,耳蟲自動播放那首仍在續唱的All I need is a miracle。片尾字卡緩慢捲動,提醒我們所觀看的黛安娜的故事結束了,可以安心拍拍屁股走出電影院。即便我們知道後來的黛安娜發生了什麼,但那不是這部電影想告訴我們的。看這部電影我總想起曹馭博的那首詩
〈我害怕屋瓦〉。但黛安娜與那首詩不一樣,即便害怕,她仍逃離了屋瓦。那之後呢?
我想起片頭那隻死去的雉鳥,在我們沒看見的時候,牠是否得到安穩的消亡?我決定不再去想了。
導演前作:《關於艾瑪》影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