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因為我是還資歷尚淺的,在閱讀任何一本作者甚至作品年紀長於我的,我總會迫不及待在還沒讀到收尾這一切的那顆句點前,就想把這份在內心發酵膨脹到可意識大小的興奮給大肆宣傳:寫台灣或台灣人寫的故事是很有趣的,是有資格坐在第一排搖滾區的我們最得以輕易享受台上狂歡,毫無言語阻礙隨之搖擺的精湛表演。每次開鑿就是一次公仔盲抽,在尚未拆開包裝,還沒讀個五頁,是絕對無法料中裡頭藏的是驚喜還是無趣。所以期待果然還是支持人生遠離無趣的信仰吧?這麼想有何不可?
上一本
《敵人的櫻花》記得我被王定國充滿神秘性的文筆搞得昏頭轉向,到底敵人指的是什麼?主角找到他要找的人了嗎?有段時間,內容在我腦海已被沖淡不少,忘了大概,獨獨記得那不是一本我「讀得懂」的小說,沒幾點說得出口的有趣。緣分這種事啊,總很難說,當我以為王定國就像何致和,就此成為我的防雷警示,遇到架上有他名字的書就急著跳過。《那麼熱,那麼冷》卻成為此路不通的迴轉標誌,使王定國一下子輕易擠入我的最愛作家榜內(標準應該不是很高才對)。
《那麼熱,那麼冷》集合王定國回歸文壇的早期短篇著作。舒末收錄的訪談表現出王定國的謙虛(記得《敵人的櫻花》也有這樣的影子),他的文字也謙虛,如此微妙的是,王定國寫出來的故事劇情可不收斂,他到底是怎麼表現故事的呢?根據他的回答,這大概是我這近日最有感的體悟。王定國說過,「⋯⋯敲著比吸煙還慢的字鍵,卻又還是改不掉寫作的癖性,不允許同一個句子出現重複字,不允許自己跟著所謂文字技藝的流行而動不動就在句子後面加括弧;不只這樣,還要求自己要在勁量節制的押韻之外顧及小說的節奏感⋯⋯有時便就因為這樣而陷入像是自我毀滅的狀態中⋯⋯」(頁260)自己寫完了一份反覆修改的稿子,它一次的投稿一次失敗,一次投稿似乎有所斬獲卻還未定論,但這小小的前進就讓我興奮地重新翻出投稿的那版再細細品嚐。這時候的我再回去看當時寫的(即使時間相隔不久),總覺得這裡可以再改,那裡可以換個敘述方式。若如王定國的醞釀方式,他完成的每一篇作品先不論是不是也懷著書寫者所意識的自我欠缺,在讀者我的眼中卻已經是臻備之作。曾經,有研究者將王定國小說分類於商戰小說,放在這個時下我想肯定是不適合了,至少《那麼熱,那麼冷》想梳理的核心是男人的自救,而以多種面相處理。
王定國寫出的男性角色回溯一生的自我反思:功成名就的地基往往是不夠盡善盡美的過去。「人每件事在出錯之前往往都是對的,啊我總算明白。」(頁62)是投射出如今的王定國,亦是每個人的人生寫照。王定國出身相對貧困的農村,家業破敗,沒有大學學歷,他經歷底層人物既定的一切,作品中卻避免地落入既定的批判整個社會結構,就像他故事裡最常見的細雨濛濛場景,悲傷與否,用眼眶銜接的是雨水或淚,都交由讀者詮釋。彷彿每個初始點都是他自己,唯一差別就是他會讓角色們自己活過,而他只是代筆紀錄。因此不管是《那麼熱,那麼冷》或《敵人的櫻花》都能看到王定國的一部分。畢竟鎖定的還是脫離不了房地產業,應酬難免,聲色場所牽引的男女肉體交歡反倒是無可避免的心境,劇情抑或場景所需調度。而那往往曝獻出男人隨肉體赤裸一起湧現的脆弱,與回憶的追溯還有一輩子的夢中情人產生花火。「我讓他們脫下褲子,其實只為了要穿回去,因為後面還要忙著懺悔吧。」(頁264)深深擊中我心。到底?色慾是人的基礎,它是慾望的體現,而在王定國的世界裡,它反而被反向解釋:釋出性慾是為了收拾,是為反省。它忽略放縱帶來的愉悅,早在伴隨歡愉攜手興致之前,就已進度超前在為回到現實規劃下一步。
偏偏王定國經手的文字是那麼樣的精煉,彷彿非得經過好一番嘔心瀝血才能攢積出一句反覆咀嚼會愈來愈有勁的精華。他的創作精髓沒有奢華,即使他的角色總會經過大風大浪,把數以百千萬化為支票上只有數字意味的符號,高貴依然存在,只不過分寸總是有的,低調無疑是最符合他與他作品們的形容辭彙。想進一步理解王定國作品而去找了論文來看,在游孟庭的〈愛的卑微與拯救——王定國小說的生存美學〉看到一段很適切的論述:
「王定國筆下的人物都是卑微而有缺陷的,然而他們都保有了靈魂,不論性別、不論為自己還是為他人,他們都會受傷、會疼痛、會哭泣、會死亡,而這彷彿也是王定國小說中最有力量的部分。他雖削減了情感文字的重量,但透過富有節奏感的文字提煉與氛圍的營造,反而帶出了小說的張力,並在溫柔美化的語句裡頭設救贖的光輝,顯得分外溫厚動人。」(頁107)
容我引用老師在分析王定國小說一很關鍵方式,若試圖從他的小說裡抓出粗略印象,每個男主角必然會有初戀與妻子牽引著他的人生。「鏡像」使人看出自己,與外界產生連結,兌換意義。人擁有不只一個鏡像,妻反射主角現在的社會地位(或規則內的樣貌);初戀是主角追求的曾經美好,那個「初始的自己」。當下我馬上聯想到村上,村上的作品不也正是如此嗎?我們要怎麼批判哪個人對主角來說是最重要的?而那個「重要」又是從什麼來做評斷?現下?一生?這是王定國小說非常重要的探討母題,而給出的答案往往不盡人滿意——即使答題者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