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記的華夷與三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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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寶太監西洋記的華夷之辨與三教人物(象山慶1993.10)
《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羅楙登撰(以下簡稱《西洋記》),大約刊行於萬曆中期,是一本內容駁雜而文字俚俗的小說,具有「歷史演義」與「神怪想像」的兩種性質,於史實與虛構之間,頗有象徵意味。歷來學者對它的評價並不高,但這往往是文學觀點的偏差,未必即是定論。本文擬就此書情節中涉及傳統中國的「天朝意識」與「華夷之辨」的觀念,提出討論,並印證於明代中葉前後有關海權與倭寇的特殊時代問題。
一、華夷之辨
從古以來,中國的政治思想家對於華夷之辨(夷夏之防)的問題就很敏感,這其中包含了種族的異類與文化的異質兩種判斷,進而有優劣的評價,總稱為「民族思想」。原始儒家的經訓已有「荊舒是懲、戎狄是膺」(《詩經》)、「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孟子.滕文公》云:「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把華夷之辨的理論明確化[1]。此後,自視優越的華族即不願與夷狄混同,乃有相應的排外自保的舉措。如戰國諸侯多依山築城以防禦北方異族;而秦皇漢武之北擊匈奴、隋煬帝之出征突厥;漢唐諸帝之對外和親、輸幣、賜號,反追認諸夷源出夏祖……等;或以軍事行動驅彼出境,或以政治策略誘其附庸;而諸夷亦每自進於華夏,以此為榮,如北魏之遷都漢化、隋唐之改姓歸宗。華夷之辨於是成為價值判斷。
若依何休〈春秋公羊傳解詁〉謂:據亂世「內其國而外諸夏」、升平世「內諸夏而外夷狄」、太平世「夷狄進之於爵,天下大小遠近若一」;前者不足為訓[2],而後二者影響深遠;升平世是「辨華夷」,正本清源;太平世則是「均覆載」,平等同仁;而最終理想在於用夏變夷,普天同化[3];此即所謂天朝意識的階段性內涵。
在中國歷史上,「太平世」始終不曾實現;而「均覆載」則成為英君霸主反覆宣說於詔敕裡的政治口號,如唐太宗云:「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又云:「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4]且至於現實上較多被承認的「升平世」,及文化衝擊或外族入侵的時代,經常在學術界重提強調的,則是民族本位的「華夷之辨」,如顧歡〈夷夏論〉,從語言、風俗、服飾各方面肯定華族居大地之中,有聖人治化,故最尊貴:「東有驪齊之醜、西有羌戎之流、北有亂頭散髮、南有剪髮之身;姬孔施禮於中;故有夷夏之別。」這種觀念長期沈澱而凝聚為每個知識分子的民族情結。蕭公權云:
明代以前中國曾兩經大規模之外族侵略或征服;前有北朝,後有蒙古;魏晉佛教盛行,士大夫多受麻醉,除道士利用種族文化觀念以為衛教之工具外,儒家殆少有申明膺攘之義者……理學家專精力於身心性命之學、三綱五常之教,而夷夏大防,反少致意。故蒙古入侵,而程朱學派之大儒許衡,竟為之劃謀定制……推衡之意,殆謂夷狄能行漢法,雖異族亦可為君;三綱五常須正,而華夷可以不別,然而類殊心異,不可同群;用夏未能變夷,奉夷卒以陵夏。[5]
這裡情況主要是想以文化的認同來融攝種族的異類,但在現實上並沒成功,直到明太祖起兵倒元,乃根據民眾仇視元人的心理,而強調種族與文化的尊卑,其〈諭中原檄〉云:
自古帝王臨御天下,皆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自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四海之內,罔不臣服,此豈人力,實乃天授。然達人志士尚知冠履倒置之歎……當此之時,天運循環,中原氣盛,億兆之中,當降生聖人,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拯生民於塗炭,復漢官之威儀……歸我者永安於中華,背我者自竄於塞外……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能知禮義,願為臣民者,與中夏之人撫養無異。
蕭公權認為此檄是「中國最先表現之民族國家觀念」,檄中雖仍襲古義,以文化區分族類,但是已有「略似民族主權及帝國主義者優秀民族之說」。這個檄文裡的民族思想,在明初為方孝孺繼承且引申,其〈後正統論〉認為古代的詩書及孟子,把夷狄比擬為寇賊、洪水、蛇蟲;又說孔子所以稱許管仲的,就在於能「攘夷狄」:
失所貴乎中國者,以其有人倫也,以其有禮文之美、衣冠之制,可以入先王之道也……彼夷狄者,侄母烝雜,父子相攘……故先王以禽獸畜之,不與中國之人齒。
這裡仍是以傳統的「文化」作為區分,而不能兼及「血統」問題。但是這種正面的夷夏之防的思想,在方氏之後,再無人注意,必到明朝滅亡,異族再侵之後,才又由王夫之重申大義,建立毫不妥協的民族尊嚴。
而嘉靖年間,由於東南倭寇與西北俺答的侵擾,沿邊及沿海百姓的受塗炭,而嚴嵩父子當權,政府腐敗,幾無軍事力量與之對抗,每有議和與海禁等不當措施;此時或唯有重申尊夏攘夷之說,以提醒當政者,視此寇掠為國恥,積極剿撫之,如楊繼盛〈諫馬市疏〉云:「堂堂天朝,下與邊寇互市,冠服倒置,損國家之重威。」即為此意。而萬曆間刊行的《西洋記》小說,若依其前序所說「西戎即序、東事倥傯」,則顯然亦有感於這種由外族寇掠所引起的夷夏之防的觀念,所以,全書充斥著這類文字與對話。而究其思想根源,則不外乎前舉明太祖〈諭中原檄〉與方孝孺〈後正統論〉的延續與發揮。但是,前人強調夷夏之防,多在異族入侵的危急存亡之時,堅持種族的不同,評定文化的優劣,乃為了中國政權之不容外夷侵奪,中國百姓之不許外族奴役,這多是起於民族自保的動機,而永樂帝遣使海外以及《西洋記》內文所強調的華夷之辨,則是以中國的政權與文化為絕對優勢,因而尊貴之、宣揚之,強使外夷朝貢、附庸、認同,這則有帝國侵略的心態。
《西洋記》第一回已經說明玄天上帝臨凡,是因為「胡人治世,箕尾之下那一遭腥羶毒氣,尚且未淨。」第十回又說:「從胡元入主中國,乾坤顛倒,妖邪極多,精怪無數。」這是把胡元異族比喻為禽獸妖邪,染汙了中國聖地;而成祖遣使西洋,原有「宣耀國威」與「牽制帖木兒」的使命,當然也有華夷之辨的含意。即就《西洋記》所言「撫夷、取寶」,前者是以天朝聲威撫諭醜虜,今其開眼界、知敬畏;後者則中國歷代政統象徵的傳國璽,豈可長期流落外夷之地而蒙塵受辱?因此,《西洋記》便極力描寫這種思想的現實表現。
從人事方面看,對外夷極盡侮蔑。第八回,外夷來朝時,作者這樣形容其長相:「原來不是我中朝文獻之邦,略似人形而已。頭上包一幅白氈的長布,身上披一領左衽的衣服,腳下穿一雙犛牛皮的靴,口裡說幾句侏儒的話。」從服飾言語的粗俗質野而稱之為「略似人形」,這已經很諷刺了;而作者又慣於自命「天朝」、「中朝」、「南朝」、「南人」、「上邦」,相對的外邦便是「番狗奴」、「西番」、「醜夷」、「黠虜」、「小國」。又說:「遐邇一體,率濱歸王」;永樂帝也自云:「朕父天母地而為之子,天下之民皆吾子,天下之財皆吾財,天下之寶皆吾寶。」這種狂妄自大的口氣,是從古以來的傳統意識,是處於閉關自守的領土局面下,不曾與國際間平等來往,而產生的無知與膨脹,但明朝中葉以後,西方帝國已經開始海外侵略,拓展殖民勢力,而明室猶長期實行海禁政策,關起門來做著天朝大夢,其是可悲之極。《西洋記》帶有濃厚的民族思想,因而極力尊崇永樂帝的神聖與權威:「聖人作而萬物睹」,除了國內五穀豐登,普現祥瑞之外,連海諸夷也同樣蒙受風調雨順、海不揚波的恩澤,第七十八回,藉著刺撒國的降書說:「大明國皇帝,躬神睿之姿,撫休明之運,百蠻奔走,萬國謳歌……聲教塞於天淵,威靈震於戎狄。」這種尊國君為聖人、天子,稱中國為天朝的觀念,在全書中宣諭諸夷的詞句以及番邦降書的語氣裡,很清楚的可以看到。張天師說:「凡夫修到神仙地位,三朝天子福,七輩狀元才。天子神仙,一而二,二而一。」真命天子,自是神仙臨凡,福報甚廣,且權威足可號令中外。以下詳錄各國降書的有關文字:
金蓮寶象國:竊聞天子者,受天之命,內主中國,外撫四夷,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莫不尊親。(第三十二回)
啞魯國:側聞天下之義,當混為一,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有伐用彰,無遠弗屆。(第五十一回)
阿魯國:側聞天計有罪,兵義者王,夷必賓華,理屈斯罰。(第五十一回)
蘇門答喇:竊聞大國,天之所設;天子,天之所生;德風翔乎河源,武幨節乎月窟;率甯人之有指,先元戎之啟行,用廣威光,克服討罪。(第五十一回)
南浡里國:側聞天啟聖朝,神資良弼,必有懲討,以致昇平。(第五十二回)
金眼國:側聞天命有德,天討有罪,聖人中天地而為華夷之主,首民物而為紀法之宗;同此有生,罔不率俾。其藐西洋之醜類……。(第六十八回)
吸葛剌國:側聞天故昌期,篤生明聖,神陰景運,誓殄妖氛;矧能茲天討之遺,鬼誅之異。(第七十二回)
木骨都束國:側聞惟天有日,惟民有王,上下之分既明,事使之義斯定;遠人未服 徂征……華夷由此以知威,天地為之而卷祲。(第七十七回)
從這些引述可以看到帶著政治神話的帝國形象:永樂帝是受命的天子,中國是天敢的聖朝,因此,昌期景運,聖人治世,主於中而撫於外,德成遠播,莫不尊親。推而廣之,則天命所在,天下當混而為一,故此天朝受命征伐,以彰天討,以甯妖氛;代天賞罰,共致太平。所有王師天兵,替天行道,南下西洋,撫夷取寶,各國皆應望風歸順,永為藩籬,不可逆天負固,自取敗亡。所有番國的降書都如此說,而南朝將官也都這般想,第二十四回云:「順天者存,逆天者亡;我天兵西下,你何政謀動干戈,擋吾去路,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又第七十八回云:「中國是個聖人之邦,日月出沒之地,莫不賓貢。」又第八十二回云:「這是他們不知天命,負固不賓,自取其罪。」這真可說是掉弄文句,把天朝天兵看作一種非理性的勢力,所到之處,只有服從,聽候處分;任何抗衡都是不自量力,無知頑強。這種一面倒的傾向,原本來自中國傳統的天命觀念,並且把它與民族思想及軍事力量結合,就成為橫掃一切的霸權主義。第四十六回云:「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天命之吏,代天行事,有絕對的效用。第五十回女兒國降書云:「明王大一統,率土無二臣。」另外,在下面的章回裡,前後數次說到同樣的話語:
自古到今,有中國才有夷狄,中國為君為父,夷狄為臣為子;冠雖敝,不置於足,履雖鮮,不加於首。(第四十五回)
中國制夷狄,夷狄事中國。這本即是理之當然……只要你知道一個華夷之分就是。自古到今,有中國才有夷狄,中國為君為父,夷狄為臣為子,豈有個臣子敵背君父?中國為首為冠,夷狄為足為履,發有個足敢加於首?豈有個履敢加於冠?(第六十八回)
有中國才有夷狄,中國居內以制外,夷狄居外以事內,汝等享地平天成之福,不可忘我中國。(第六十一回)
自盤古到今,有中國才有夷狄,中國居內,夷狄居外;中國為君為父,夷狄為臣為子。(第七十二回)
你國王僻處西洋,不知夷夏之分。自古到今,有中國才有夷狄,夷狄事中國,如子事父,天分然也。(第八十四回)
這些再三申明的話語,不但把華夷之辨推展到極點,甚且引申出先後、上下、內外的自然因果與倫理尊卑的關係;假如這種論調成立,則華夷可以是一家,但家中自有長幼倫序以及相應的名分禮數,必須絕對服從,不得任意僭越或變置。
「有中國才有夷狄」這句話,從一般的世界史來看,或有其種族起源的先後與立國建邦的早晚,這兩重客觀的意義;但這都只是自然的時間順序,並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但若以天朝意識來說,卻又被曲解為:「因為有中國的存在以及恩澤的廣被,夷狄才可能存在並安居樂業;所以夷狄應知感戴,且接受中國的領導。」而這裡又隱含一個認識上的問題:「中國」與「夷狄」只是名詞相對的假立,而沒有實質必然的意義。它是在中國的立場而指斥域外民族為夷狄,且附加了文化優劣的價值判斷;彼諸外邦若不承認中國為宗主,則亦不必自視為夷狄。這組名詞的成立,必須以中國本身強大而穩定的軍事與文化力量為基礎,迫使夷狄俯首認同。因此,每當中國政權衰落或變置時期,便會有這種名詞的淆亂與重估。第二十八回,鄭和也曾說「在商為義士;在周為頑民」,成王敗寇,名義可以隨時修改,本無必定,只有立場問題。即以六朝顧歡〈夷夏論〉為主而衍生的兩派爭論而言,亦可作證:在儒家則中國為夏,印度為夷,夏不當奉夷,夷不得猾夏;在佛教,則印度為中土,支那為邊地,中土須軟化邊地,邊地應仰慕中土。因此,只要明朝政府堅持自己是中國,是華夏、天朝,且又有優勢的文化與武力,足以支持其號令,則相對的,域外各國便只好淪為邊地、夷狄、番邦了。這亦沒有商榷的餘地。
《西洋記》也有此認識,所以剛開始時,海外各國都自稱「你既是南朝,我是西土,我和你各守一方,各居一國」(第三十四回);或「只是我們西洋各國……若是南朝人」(第四十六回);他們並不自認為夷狄。只有在戰敗投降或情願附庸時,才會說:「小的們不幸生於夷狄之國,……今日幸見天使,如撥雲霧而睹青天。」(第四十五回)而降書也才自稱「僻處一隅,罔識天高地厚。」(第四十五回)或「俾黑子之地,列夷對之尊;進椎髻之夫,與冠裳之盛;雖天王之眷存即厚……。」(第五十回)這些都是勢窮力屈以後的反應,並非真正臣服。我們可以再舉金蓮寶象國的降書來看:
竊聞天子者,受天之命,為天之子,內主中國,外撫四夷,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莫不尊親。某僻處西戎,罔瞻冠服,致干天怒,爰示旌旗。履天載地,識生成之有自;沐霜擳雪,知收斂之無遺。倖具犬馬之知,敢肆蝮蛇之毒?敬將書幣,用展精忱。永作外藩,時輸內貢,矢心惟一,誓無二三……。(第三十二回)
又賓童龍國的降書亦云:
側聞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明明天子,既以一人而撫萬邦;渺渺夷封,敢不以葛里而戴一主?矧茲蕞爾,敢肆猖狂?敬勒函韋,用旌效順……。(第三十二回)
另祖法兒國降書則云:
敝國僻處海隅,眇焉螻蟻……釜魚假息,敢所望乎?窟兔待擒,是所分也。(第七十八回)
自稱「僻處西戎」、「渺渺夷封」,以及「犬馬之知」、「眇焉螻蟻」、「釜魚」、「窟兔」等,都是自認夷狄,等同禽蟲的意思。
除了上述自然因果的附會外,又衍生第二層的倫理尊卑的關係,即「君父」與「臣子」的比喻;這多少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意味,即便一切海外諸國,只要是同為天地所覆載,都須尊中國天子為君父,且自盡其臣子之禮分。這原本是儒家的倫理學說,卻要放之四海而皆準,未免過於文化本位主義了。第三十七回云:「上邦為父為祖,下邦為子為孫。」第六十一回云:「昔我太祖高皇帝,驅逐胡元,混一區宇,日所出入,皆為外臣;今皇帝念西洋等諸國,僻在一隅,聲教未及,故特遣官遍視,索愛猷之遺璽,取歸命之表章。」第七十二回又借雷應春與番兵的對話云:
我南朝大明國是天堂上,可下同你這西洋?……你既曉得天上(只)有一個日頭,就該曉得世界上(只)有我南朝一個大明國……豈不聞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我南朝大明國就是一個父親,你西洋百十多國,就是一班兒子。
這是很有趣的比擬,卻含有嚴肅的意義,把君臣與父子合併來談,同時兼有國與家、忠與孝的兩層倫理關係,且以天、日作為中國的象徵,更把這個關係絕對綱紀化了。這種比擬是否合情合理,能否被普遍認同,於人心於事實都不能客觀成立;但從古以來,中國人皆視此為當然,不容爭議,如第五十回云:「夷狄奉承中國,禮所當然,不為屈己。」又第八十四回云:「夷狄事中國,如子事父,天分然也。」即使國勢衰弱,不堪為天下宗主,亦仍然抱持同樣的態度,以至於事勢不明,迂腐不堪。
上述兩點仍只是籠統的政權與天命的觀念,而《西洋記》所謂華夷之分,還有比較具體的內容;即種族與文化的優越感。前面曾引用方孝孺所謂「先王以禽獸畜之,不與中國之人齒。」而彼夷狄亦曾自云「幸具犬馬之知」,這個觀念有兩層含意:一是智力較低,二足教養較差;書中每常自負的說:「終是南朝人物,心巧神聰。」或「南朝人不是好相與的。」(第二十回)因為是天朝聖人治下的百姓,必然普沐教化而為上等國民;而相對的,被放逐在這個禮義之邦外面的夷狄們,則往往被形容為「醜夷叵測」、「黠虜難制」(第二十二回);或「到底是個番國的人,有三分稚氣」;更諷刺的是第四十六回,女兒國國王說,該處的女人不知何時起,都遺傳了一種天生的禁忌:「西洋國的男人再沾個得身;若有一毫苟且,男女兩個即時都生毒瘡,三日內肉爛身死。」因此,全國都是處女。但「若是你南朝的人物,正好做夫妻。」於是中國男人在彼國便成為難得的奇貨,往往因眾女爭奪而披撕成碎片。另一個例子是第四十九回,觀世音菩薩說:紅蓮宮主降生後,他「心心是佛,口口是經,甚是敬奉於我,我的意思要轉度他到中華佛國,故此把個淨瓶兒與她,以防夷人侵侮。」這不就暗示夷狄男人皆為異類,為汙穢腥臭的畜生嗎?分明是偏激的種族優劣論,彼夷狄先天不足且進化不深。
但這種偏見很難令人心服,比較具有說服力的還在於文化精粗的差異判斷。也就是:曾否領受聖人王化的陶冶?能否表現制度禮文之美、道德教養之雅而已。這才是實質的廣義的華夷之辨、人禽之分的評準。第三十八回:「我西洋不讀書,不知道理。」第八十六回:「卓彼中華,冠裳人物;蠢茲夷裔,左衽侏離。慨聲教之遠迷,敢遐荒之自絕?」從文明進化的程度來看,中國最高,且最合乎人性,其餘外族,起步較晚,應該無條件接受領導,南朝人以此自負,且凌壓他族,如云:
夷人狡詐,信義不明;中國堂堂,恃有此信義二早,若復欺其不見而取之,何以使夷人不復反也?(第二十二回)
這所謂信義,只是一種表態,一種處世技術,甚至是欺人伎倆,而非出於良知的自覺自發。因此,很容易被識破而暴露其傲狠的面目:
我太祖高皇帝,奉天承運,迅掃胡元,定鼎全陵,華夏一統……我們奉今萬歲爺欽旨,寶船十號,名將千員,雄兵百萬,二位元帥,一切天師國師,遠下西洋,一則妥撫夷邦,二則探問玉璽。你們奉上通關牒文,獻上玉璽,萬事皆休,何故興師動眾,敢阻我們去路麼?(第二十二回)
橫蠻狂妄的心態,溢於言表。分明是耀武揚成,欺侮到家,卻還要說得義正詞嚴,其是強詞奪理。因此,對方也不服氣的回答:
俺和你地分夷夏,天各一方,兩不相干,焉得領兵犯我境界?你這都是生事四夷,非帝王遠馭之街,豈不聞漢光武閉關謝西域乎?
這樣的話語顯示了作者並不全然只看到華夏民族的尊嚴,而沈迷於幻想;他同時也能以相對的立場設想外夷的心事,因而對下西洋的名義,有著某程度的批判;是非曲直,兼顧雙方立場,客觀而合情。但是,雖然撫夷取寶,於名義上不順,無以服人,卻又另有說詞,如第二十三回云:
我天兵西下,經過你這小邦,我又不是佔你的城池,減你的社稷,不過是要你一張過關牒丈,問你可有傳國玉璽……便寫下降表,親到寶船,見我元帥……豈不知以小事大者,畏天也;畏天者保其國。我這寶船上謀臣如雨,猛將似雲,殲你這國小將,如折柳穿魚;滅你這個小國,如泰山壓卵。只是你他日噬臍,悔之晚矣。
其意只似「借路過境」而已,於彼無損;但要降書,則不免辱人國體。且以大國小國為詞,已經露出成霸的口氣:除文化教養的懸殊之外,即以軍事力量而言,彼夷狄亦應知弱而伏。這分明是恐嚇,並無道理可說。第二十八回,姜金定與無底洞被捕後,鄭和說:「他倆人兵敗受俘,死於王事,不失為忠。」這忠孝節義在中國,正是聖人所標榜而為倫理教化的主要內涵,能以身行之則為君子人物,應該受到崇敬。但是兩國爭戰,各忠其主,卻還有敵對的政治立場,必須辨明,所以鄭和又說:「在商為義士,在周為頑民。」雖合於死事之忠,卻可惜效命的對象是夷狄。在這裡,南朝的做法,仍是綜合政權(政治與武力)與文化(禮文與教化)的立場來說明華夷之辨的,但多數時候仍以政權為主而文化為輔;因此,第二十八回對姜金定的勤王死事,可以先嘉許其忠,然後數說其罪並斬首示眾;第四十八回對黃鳳仙的叛國來降,則讚其知機:「公私兩利,有何不可。」而略其不忠;第六十七回對哈里虎的「為臣死忠」、三太子的「為子死孝」,則於戰事結束後,收其屍首「以大夫禮安葬之」,並「立碑旌表」。第六十八回則把為國效命的右執班砍頭號令:「逆天者亡,與此同罪。」而把辱國請降的左執班掛紅頒賞:「順天者存,與此同賞。」這在教化的典型作用上,是極其顛倒混淆的做法。但因為以南朝為天為主,而夷狄唯以順逆為存亡,所以倫常道德亦須屈服於政權之下,成為一種功利性的抉擇。第六十八回又說:「賞罰彰明,德之所施者博,威之所至者廣;柔遠人之道,無以逾此。」以賞罰為德威,只可謂法家手段,而非儒家思想;在這種情況下,顯示了「只許中國有禮義,外夷則唯有順逆」的強迫性優勢主義。因此,在斬戮敵將之前,還要故作姿態的問彼:「今日之死,心服不服?」且逼寫供狀;這裡的服不服,絕非德義,而是威勢。我們且看第二十八回,姜金定所寫供狀內容:
供為違抗天兵,自取罪戾事:中國有聖人,萬邦來享;天兵西下,自不合鞠旅陳師,違抗不順;以致戰敗受俘,理當梟首。遭天者亡,夫復何辭?
這真是自欺又欺人,殺身又辱志。何況供狀所寫,都不是真心話,而是「取出供狀式樣來與他看著」,按著現成表格填寫姓名事項而已,掩耳盜鈴,莫此之甚。而南朝還自調為「王者順天應人之師」,難怪夷狄始終不服,總是暫時「在人屋簷下,不敢不低頭」,賺得活命,旋即又叛;南人便又說夷狄反覆無信。類似這種種行為居心,真是殘暴又迂腐。
南船所到,總先以虎頭牌傳喻該國投降,自己則列陣以待。有些國家或一時見機不明,負固不服,而惹動干戈,但終究兵敗認降;這種情況,南朝也不致過分為難,所以不殺姜金定,放過謝文彬。比較特殊的是爪哇國,第三十四回云:「此國王敢於要殺我天使,又敢要殺我天使的從者,卻又併吞東王,合二為一;此亦倔強之甚者。」第三十六回又說:「此桀驁之甚者,目中無中國,我和你今日若不重示之以威,則褻天朝之閬望,動遠人之覬覦。」這次是在「撫夷取寶」的例行公事外,又加上「興師問罪」的特別任務,報復心強,竟把俘虜的三千名番兵,押赴轅門外,全部砍頭,且將屍身剝皮剛肉,下釜煮羹,今三軍分而食之!「至今爪哇國傳說南朝會吃人。」這種行為的殘忍野蠻,實不忍聽聞,即使夷狄番邦亦不致如此,而天朝將兵竟能若無其事,可謂變態的「禮教吃人」;且濫殺無辜,亦與往常作風不類:第六十五回也曾俘得金眼國的許多番兵,而彼時則說:「這些人,上有所命,下不敢不從,殺之似覺無辜,其情可憫,不如放他回去,傳語番王,教他早早歸服,這卻是體天地好生之仁,也足以表我中國莫大之量。」但為什麼不能貫徹這個仁心大量,卻反而殘殺爪哇國無罪番兵?這便又回到華夏尊嚴與夷狄順逆的偏見上,而其根源性觀點則是種族優劣說,第六十五回云:「番兵蠢若犬羊,殺之誠不足惜。」也就是方孝孺所謂「以禽獸畜之」的觀念的延伸。夷狄既然是禽獸,是犬羊,則殺之固可,煮而食之亦可;反正夷狄非人,不與華夏同類,則亦無人道良心的問題。何況,由於王神姑請救於火母禪師與驪山老母,鬧得不可開交,連國師也差點應付不來;前嫌今恨,總算其賬,罪在不赦。所以征服爪哇國後,不肯接受投降,而說:
我堂堂天朝,明明天子,希罕你什麼降言降表?我天兵西下,拉朽摧枯,希罕你什麼通關牒丈?我中國有聖人,萬方作貢,希罕你什麼禮物土儀?你這釜底游魚,幸寬一時之死,足矣,何敢多言?
把十三個「助約為虐」的頭目(其實也是聽命於君,效忠於國而已),各剮一千刀;而對曾經勸諫投降的左右頭目「各人賞他一副紗帽圓領,角帶皂靴,以表他夷狄之有臣。」對盡忠職守的總兵官咬海干,則說:「你這番狗奴,只曉得持戈仗劍,撥亂四鄰;你今日也把我天朝大將,當個什麼人看承?敢如此倔強無禮?」一刀兩段,祭了海神。對爪哇國王,則說:「罪大惡極,不容於死……這等惡人,當即時梟首,但殺之似涉於專,故此械送他到京師,那時節,生殺憑在咱萬歲爺。」這已是怒恨之極。幸得仁義為本的王尚書為彼求情云:「械送到底是個威劫,不如得一段心服,才是長策。」這才免其死而受其降。但看他供招的「服狀」內容,除了前述「要殺南朝天使」,自應於國際外交上有所負責;此外如「不合恃強,吞滅東國國王,併二為一」,這則是本國內政問題,實不必受干涉,南朝於此未免欺人太甚。但總括爪哇國最大的罪狀則為:「不合天兵壓境,負固不服,提師抗拒」,因為寶船將兵乃奉聖明天子欽旨,前來撫夷取寶,番國應當知機識時,奉表稱臣,唯諾依順,任憑處置;卻不該另生意見,違天取辱。所以,第六十回的錫蘭國王,只因降戰之間,略有遲疑,便被南船攻破城池,俘虜定罪,把他用鐵索穿了琵琶骨眼,坐在囚籠裡,傳諭各番邦云:「敢有負固不賓者,罪與此同。」又說:「你可曉得天命有德,天討有罪,順之則吉,逆之則凶……自今以後,要曉得有我天朝在南,年年進貢,歲歲稱臣,才是個道理。」凡此種種,都是侵略者的面目與說詞。
從上面的論述,以文化為號召,以武力為後盾的「華夷之辨」,雖不能徹底降服外邦,卻也是帝國主義者常用的伎倆。《明史》本傳云:「以次遍歷諸國,宣天子詔,給賜其君長,不服,則以武力懾之。」恩威並施,雖理想上也認為「與其劫之以成,不若懷之以德」,而事實上各番國幾乎都不領情不感德,最後仍須勞師動眾,才能逼降。第五十回,王尚書云:「無故加入以兵,未有不駭愕者,……須先著一員游擊官,傳下虎頭牌去暗示各國,令其自服;倘有不服者,發兵圖之,則我有辭於彼,彼亦心屈。」這裡所謂心服心屈,並非出於誠意,而只是技術性的運用而已。我們看看虎頭牌內容:
照得天朝歷代帝王,傳國有璽……我大明皇帝,盛德既膺天眷,宗器豈容久虛?為此欽差我等,統兵前來,安撫夷荒,探問玉璽消息。等因奉此,牌仰各國國王及諸將領,如遇寶船到日,許從實呈揭玉璽有無,此外別無事端。不許恃頑爭鬥,敢有故違,一體征剿不貸。
這完全是命令的語氣。無故侵人疆界,擾人清平,還不許抗拒。起初也只是掉換通關牒文,借路經過而已;後來變本加厲,便要索取降書降表,干涉內政;且又自稱為天德、天討,而陷彼夷狄於愚頑、有罪;其根源理論,即是種族上先天的貴賤以及文化上後天的優劣。尊卑上下的華夷名分,千餘年來已成為堅固的傳統偏見,使他們不能平等對待西洋各國。所有優越感與侵犯性,都被合理化為天命的當然,而免除了人性良知的省察。表現在言語行為方面、便總是狂妄自大,或機詐狡猾,且虛偽做作。第六十二回,軍卒王明向金眼國王說:「王臣雖微,位在諸侯之上;吾乃天朝之臣,禮當長揖,何拜之右?」這絕不是平等的外交關係。又王尚書說:「西洋僻處海隅,曉得什麼夷夏之分?驟然加以刀兵,豈有不驚駭者?不如……這才是個先禮後兵之道。」但不論以禮以兵,何先何後,在西洋看來,都同樣是辱君滅國,這才是事實真相:「從下我們西洋來,已曾經過一二十個番國,大則執人之君,滅人之國;小則逼勒降書降表,索取進貢禮物。今日來到我們國中,豈肯輕放於我?」(第六十二回)因此,各國驚惶怨憤,或者望風歸降,求保首領;或者傾兵抗拒,存全國體;南朝船隊給他們的印象是惡運,是天災,是海盜。第六十七回金眼國王說:「近者不幸,更被南兵侵擾,變起門庭,禍廷骨肉。」類此屈辱哀怨,流傳在西洋各國間,成為共識,且載於歷史。而南朝仍自負的說:「自從兵下西洋以來,已經取了這些國。也有一等易取的,也有一等難攻的,卻部是他心悅誠服,並不曾勉強人半分……諸葛孔明還要七擒七縱,我們怎敢全仗威力把持?」(第七十二回)蒙昧無知,自欺欺人。後來終於被揭破:「何故提兵深入我西洋之中,滅人之國,絕人之嗣,利人之有,食人之財,是何道理?」南朝卻只能答以「這是他們不知天命,負固不賓,自取其罪。」(第八十二回)
所有這些昧心言詞,振振沾沾,瞞天過海,其實那為著紓解他們的罪惡感,因為這趟任務的原始動機並不公正,旅程中又難免殺不辜而行不義;但是上有王命不可違,前有眾怨不可犯,內有良心不可欺,在這些因素夾攻下,他們只有以天朝意識與華夷思想來說服自己並曉諭番人了(所有這些深層的矛盾與轉折,只有金碧峰最清楚,所以他終始冷眼旁觀,調停折衷,且經常婉言諷諫,點破愚迷;他所扮演的角色,是歷史的見證與人性的提示)。
因為有著政權與文化的優越感,於是而有無端干涉與強迫輸入的情況。船隊每到新的國度,依例要詢問該地的形勢、氣候、物產、文字、曆法、刑罰、婚娶、弔賀、王位、臣職等,這頗有入鄉問俗,文化觀摩的意味,但他們真正的目的乃在於偵探觀察,比較批判,然後設法「用夏變夷」。如第三十二回征服金蓮寶象國後,賜給該國降將們員領與海青,且云:「你受了去,今後穿此員領時,你顧名思義,只可惜文,不可習武……自今而後,只可穿衣吃飯,不許海上為非。」這是解除國防軍備,禁制其行動自山。第四十五回對爪哇國勸降的頭目,也是賞他「紗帽員領,角帶皂靴,以表他夷狄之有臣。」這些都還是表面上局部的獎懲,對該國的政權與文化並無重大影響。但他們的終極理想卻是:「還朝天子如相問,為說車書混一家。」也就是讓西洋各國徹底漢化,完成所謂車同軌,書同文的天下一家。在這個理想之下,她們經常要以身作則的建立某些典型,供彼學習;或者以己度人的貶斥某些惡俗,命彼革除。這種本位主義的作風,大則絕人生路,小則壞人傳統。如第四十五回,孫陀羅等國人民前來進貢,自云:「小的們不幸
生於夷狄之國,無用地可耕種,朝不聊生,只得擄掠些往來商貨,權且度日。」鄭和便曉論說:「智士不飲盜泉之水,君子不受嗟來之食,你這不義之物,我怎麼受你的?只你們這一念歸附之誠,卻也是好處……古語有云,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你們今日朝不聊生,還是我們德澤之未布。」言下頗有清廉罪己的意思,使人感戴。而第五十回在龍牙山又遇到同樣是「生長蠻夷地面,無田可耕,難以度日,故此不得已為之」的強盜,鄭和卻說:「你們今日部該砍頭……我這裡饒你死,只是你們今後不可為此……我叫你們自今而後,只可清飢,不可濁飽。」只會強制彼等不得繼續擄掠,卻未曾教以另謀生路的辦法,這等於是借刀殺人。鄭和明知道這不是根本解決之道,他們「目下必不為非,但不能持之久遠。」而仍不知通變,卻又派人到龍牙山上刻石為碑云:「維天之西,維海之湄;墨二子兮,路不拾遺。」迂腐虛飾,而眾人竟稱許這是「與人為善之心,天地同大。」
其次,關於土著風俗的問題:第四十五回,在吉里地悶國:「男女斷髮,穿短衣,夜臥不蓋其體;凡遇番船往來,停泊於此,多係婦人上船交易,被其淫汙者,十死八九。」鄭和認為這是「惡俗」,於是把酋長「杖五條」,且又吩咐說:「男女有別,人之大倫,你做個酋長,怎麼縱容婦女上船交易,淫汙人我?……你今後要曉得人之大倫有五,不可縱他為非。」這其是無端橫禍,莫名其妙;而作者云:「這都是三寶老爺用夏變夷處。」假如所謂的文化,是指人民適應環境而發展形成的最佳生活方式,則文化的異質,必有其特殊的自然與人文的背景,因時因地,不須相同,亦無優劣,南船將兵以中國文化為最高等,而強迫輸入給四夷,改變並擾亂其原有傳統,這是極霸道的心態與行為,而他們卻視為當然,甚至是施恩布澤。第五十回革除彭坑國殺人祭神的巫俗,倒頗合乎人道且開明,因為「天地以生物為心,故此一個人命,關卅三天。」但是,彼國民智尚未進化,怎能聽懂這話?又麻逸凍國:「俗尚節義,夫死,婦人削髮釐面,七日不食,與死夫同寢,多有同死者;七日不死,親戚勸化飲食。俟丈夫焚化之日,又多有赴火死者;萬一不死,終身不嫁。」若依前面人命關天的觀點,這也該是惡俗,但因為類似中國「不事二夫」而殉死或守寡的風格,卻值得讚歎了,所以鄭和說:「夷人有此節義,奮戰奇哉。」男性主義的倫理盲點,華夷皆同,故彼此附和。這種以己度人,用夏變夷的本位主義,豈有客觀?更可笑的是第五十九回在帽山,土著俱是赤身露體,金國師云:「佛是金裝,人是衣裝,……莫若也學眾人,下身圍條花布手巾吧。」後來該地居民果然都花布蔽體,據說「這也是燃燈佛一場功德。」又第六十回,大葛蘭國的人民「不習詩書,不知文字」,鄭和便「賞賜他巾服袍笏,教他升降揖遜,禮樂雍容。」類似這些,都只作表面功夫,不顧事實;只有短期效用,而非長遠之計,夷狄即便懾於軍成,慕於虛榮,暫時仿而行之,亦不過如沐猴而冠也,但南人對此作法,則頗自是自負,第六十二回,對金眼國說:「我等特來取這玉璽,兼取你們的降書降表,正今你們歸我王化,不終於披髮左衽。」這是強詞奪理,一廂情願;因為他們認為「夷狄之道,不足為訓」(第七十八回),必須完全接受中國文化,盡去舊俗,才有升格的可能。若不慕王化,不識大體,便如第八十四回銀眼國的負固不服,都由於:「本等你們是個有眼無珠,不識好歹,也罷罷,今以後也不許在這裡立國,也不許你們在這裡為王,也不許你們在這裡做什麼番官番吏。」從此,銀眼國便從地圖上消失,不見經傳了;這便是抗拒天兵,拒絕華化的最後下場。
以上是天朝意識的華夷之辨,用於政治與文化上的意義。同樣的觀念擴展到神怪世界,也有明顯的差別。由於中國居宇宙之中,縱貫三界,橫通四海,得天地靈氣之所鍾,多有浩然正直,肉身成道的人物,夷狄則僻處海隅,風土澆薄:「俱是些沙漠地界,無山林叢雜,無岡嶺綿亙。」(第二十八回)又人性粗蠢,不知向道,卻「多有草仙木仙花仙果仙,史有一等雷師雨師風師雲師,又有一等山精水精石精,各樣的妖術,也不計其數。」(第二十七回)即是說,雖然也有些通靈變化的物類,卻都是低等的動植礦物,久而成精,興妖作怪,愚弄番民;道行較高的也會偶然「冒領人皮,假充仙長,上犯天條,下手王法」(第二十一回),但「久假必歸,故此鬼怪妖邪,只一現了本相,即時就消沮閉藏。」(第七十一回)或者也有些誤入歧途的道人,學些旁門左道之街,便也稱神號仙,惑亂人心:「西洋地面,妖僧草道極多,雖不是什麼嫡門正派,其實的利害,不可勝當。」(第七十五回)又或者是三界中已經名註仙籍,卻未斷三毒,去三尸的神仙,思凡下界,擾害生民,尤其「西洋地面,專一出這等個女人,倒有些貧嘴」(第四十八回);因為這些上陣的女人,多有邪街,且不守然諾,其法術與法寶,又多屬怪異的婦女性格,陰毒已甚,以致南朝鬚眉男子,每受其苦,凡此種種情況,總歸是《封神演義》第五十三回,姜子牙所說的「用兵有三忌」;西洋海國,所以不受王化,難以馴服,多因這類妖仙的阻撓作怪,只要看看這些抗拒天兵者的來歷與法寶,便知其性質:女將則如姜金定的石井圈兒、王神姑的甲馬幻術、王蓮英的蜘蛛羅網法,以及白夫人的飛刀與套索;妖仙則如羊角大仙(天生頑石成精,後為元始天尊大徒弟,名為紫氣真人,私盜法寶,騎鹿下凡);火母禪師(驪山老母的火童兒,被激下山);金毛道長(北天門玄天真武上帝的四大神將之一,盜寶下凡);陀羅尊者(佛爺座下盜食的鬼精,化身臨凡);金角(牛精)、銀角(羊精)、鹿皮(鹿精)三大仙:飛鈸禪師(三國時汜水關鎮國寺靜長老);引蟾仙師(鞋鞳星,佛母收養的白牛)。從這些出身來看,大抵皆非三教的正派道法,或者道行未高,或者入於邪門,或者凡情末斷;而因為「中華佛國」(第四十九回),成就如是功德莊嚴;又有聖人治世:「朝廷洪福齊天,一呼一吸,百神默應;一動一靜,百神呵護……再有那個鬼怪妖魔,敢來作吵?」(第九十七回)所以他們存身不得,轉往西洋地面另謀出路,鋌而走險。
相對的,代表中朝的寶船上的僧道,如金碧峰是「三千古佛的班首,萬代菩薩的領袖」,不僅系出名門,且位尊道高,一切佛門正果的神聖都要敬事他(包括釋迦牟尼、玄天上帝),而其他二教的祖師徒眾也須禮讓他;而張天師「名下無虛」、「按天上的星宿」(第三十九回),從東漢.張道陵以來,祖傳的天師,只此一家,每得皇帝敕封;又專門是驅神役鬼,代天買罰:「原來是個正一法門,百邪逃避」(第二十五回);所有道教神將,皆須聽從他的符今,並且「天下有一等狂神惡鬼,擾害良民,有一等鬼怪妖精,為災作祟,這都是貧道該管的……通天連地,出幽入冥,豈有海外不服管之理?」(第二十五回)以鬼神世界來兼併中外,且統攝於中國三教管理,這仍然是用夏變夷的觀念的延長。
從這裡再衍伸下去,則以中朝聖人的天威,甚至又可以貫通三界而「用陽變陰」,所以下西洋到了盡頭,誤入酆都鬼國,派遣五虎將闖入探路(這原在天師與國師地圖上預定的十八國路線的終站,只是對該地的民情風俗毫無認識而已),他們說:「怕他什麼閻羅天子,怕他不寫下一對降書?」(第九十一回)這是把鬼國比看作夷狄一般。又說:「我們五虎將軍,日戰陽間夜戰陰」,所以陰陽不隔,俱在撫夷取寶的範圍內。而閻王則抗議說:「你大明國朱皇帝是陽間天子,我酆都國閻羅王是陰間天子;地有陰陽,職無尊卑,禮無隆殺,焉得你反問我們要降書,問我們要寶貝?」這口氣正如西洋各國對南朝所說「天各一方,互不相擾」的意思,但南朝人卻蠻橫無理的說:「我們兵下西洋,已經三十餘國,那一國不進上降書?那一國不奉上寶貝?饒他是個勇猛大將軍,饒他是個天地人各仙長,也都是這等帖耳奉承,又何況你這些瘟鬼?」鬼國既在西洋十八國之內,且也只是陰陽人鬼之異而已,如何能免於中朝聖人的威權?所以「陰陽雖異路,通問之禮則同……內外挾同,豈可沒個互相援救之意?」到後來,閻羅王果真也奉上短札、寶貝,作為收場,到這種地步,才算是用夏變夷的徹底,中朝文化不僅遍及四夷,革其舊俗;甚且通達冥間,得其認同。並且,沿途所有戰事所有殺戮,橫死者雖不服氣而往冥司控冤(據實而言,這確是帝國侵略者無可逃避的罪行),但因有著華夷之辨的前提(以天朝天子的身分,遣天兵而肆天討,這是替天行道,所有抗拒者皆是「自作孽,不知天命」,死是該死,不得埋怨),所以閻王還要「內外挾同」、「受私瀆法」的硬斷,替南朝遮飾;裝模作樣的把這些冤死鬼逐宗查對
,追溯到三世以前,宣判說他們都是宿業報應,合該被殺;而南朝不過是借刀殺人而已,並無罪過。這樣的宣判,未免敷衍塞責,所以又引致「五鬼鬧判」,崔判官(也曾是中朝人物,唐太宗時地方官)又強詞曲說云:
南人何嘗滅人社稷,吞人土地,貪人財貨?南人之來,不過一紙降書,便自足矣。他何嘗威過於人?都是你們偏然強戰……也是你自取的。
南朝天兵下西洋,撫夷取寶的事,經過仙佛的保證與陰間的對質之後,竟變成一場撒播禮樂文化,清除夷狄惡俗,宣布天命歸向,解救西洋人民的神聖使命了,從華夷之辨而用夏變夷而天下一家,便是這樣完成的。
然而,這麼堅強的民族自尊與文化自信,是否能激勵晚明的人心士氣,使他們振作團結,內而改善行政組織,外而恢復海權優勢,讓華夷之辨的傳統在面對歐洲殖民船隊時,依然有效且落實?這恐怕已經是往日的浪漫了。甚至更嚴重的是,邊寇未除,而滿清異族竟昂然入主中國,乾坤再次顛倒,山河幾度蒙塵;則《西洋記》的夷夏之防,卻又成為先知的預言了。
二、三教人物
《西洋記》第十五回,永樂帝在朝堂上欽點將帥及分配職位的名單,大致如下:
國師金碧峰;天師張真人;大元帥鄭和;副元帥王某;左右先鋒張計、劉蔭;五營大都督王堂、黃棟梁、金天雷、王明、唐英;四哨副都督黃金彥、許以誠、張柏、吳成。
另:指揮、千戶、百戶,及各部兵卒與雜役,皆有定數。這些人員中,只有幾位因為特殊條件與遭遇,而分配到較多情節;如十五回,欽天監報說:「帥心入斗口,光射尚書垣」,天象顯示,應驗在司禮監掌印太監鄭和,及兵部尚書王某;十六回則說,鄭和是「上界天河裡一個蝦蟆精轉世,他的性兒不愛高山,不愛旱路,見了水便是他的家,故此下得海,征得番。」而王某則是「上界的白虎星臨凡,有這個虎將鎮壓軍門,方才個斬將搴旗,摧枯拉朽。」其次,左先鋒號「東塘」、右先鋒號「西塘」,蝦蟆精見了塘,得伏水土;塘有西有東,保證下得西洋又轉回東土;這就叫做:「吃緊處相生相應。」如此配置,從星宿信仰及字號取義,頗有天命際會的暗示,巧合而週全。以下即標舉重要人物而分論之。
(一)五虎將與王明、黃鳳仙
國師、天師、正副元帥這四位百領之外,其餘將官只有六位是「上應天星」而有特殊地位。第十六回啟程出海時,金國師向永樂帝預告:等完成任務回朝後,便知「某人是某星」。第九十回在酆都鬼國,有自稱「五虎將」,大鬧陰司,閻王也說他們是「天上星宿」,不敢得罪。這五位分別是:武曲星唐英、黑煞星張柏、天蓬星金天雷、魁罡星胡應鳳、河鼓星雷應春。[6]既有這種非凡的來歷,似乎應給予較多描述,以凸出其性格與地位,但胡應鳳與雷應春的職銜較低(游擊將軍),且沒有單鎗匹馬的功勞,似僅湊數,其情節分量不及其他次級將官。第六十八回插寫雷應春的形貌與性氣云:
虎軀七尺、臉似煙煤、眼似曙星、聲若巨雷;穿一領綠錦袍,披一領雁翎甲,手裡一把月牙鏟……平生性氣剛強,就是刀鋸在前,鼎鑊在後,他也視之坦然,只當沒有。
又第七十二回,他奉命去吸葛喇國開示招降,說了些「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南朝大明國是天堂上的日頭父親」,把國王得獻表稱臣;此外,並無特殊表現。其次,胡應鳳只在整體戰略的調遣時,出現幾次姓名,卻不曾單獨描述,第九十回才形容他:「紅紮巾、綠袍袖、黃金帶、錦拖羅,手裡拿著一條三十六節的簡公鞭,坐下跨著一騎賽雪銀鬃馬。」這些文字並不能為讀者塑造鮮明的形象,既少言語,又乏動作。作者似乎把重要篇幅都給了另三個虎將,如金天雷是個矮子,第二十七回云:
身長三尺、膀闊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全憑手裡一件兵器,重有一百五十斤,叫做個神見哭,任君鎲。
這種相貌頗滑稽,有點似〈封神〉的土行孫,出陣時不引人注意,第三十五回曾用他當「誘敵之餌」,使敵將輕心不防:「好說他是個散財童子,他又多了些頭髮;好說他是個土地菩薩;他又沒有些髭髯;這卻不是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手裡一桿的兵器,又不在十八般武藝之內,老大的不聞名。」矮則矮,怪則怪,卻是「膂力絕倫……行兵之時,不按部曲,不繫刁斗,令人接應不及;雖欲取勝,道無由也。」更妙的是,書中常拿他與黃棟梁搭配出陣,此人「身長一丈二尺,膀闊五尺,使一條三丈八尺長的鬼見愁,疾雷鎚。」金黃二將乃成為「一個短、一個長」的對比。第二十七回如此取笑:
一般勇猛,無二猙獰……神見哭的任君鎲。怕什麼甲伏鱗明;鬼見愁的疾雷鎚,誰管他刀鎗鋒利。騰騰殺氣,你你我我,同時賽遇六丁神;凜凜英雄,阿阿儂儂,一地撇開三面鬼……長的長窈窕,撞著開路先鋒,咱說什麼你的長;短的短婆婆,過著土地老子,你說什麼咱的短。
他的氣性暴怒,常掛在口邊的是:「管他什麼關,只是殺上前去。」第六十三回,曾自喻云:「蟲蚊哇牛,巨象畏鼠,人有技能,豈在大小。」又舉漢光武中興,三尺矮將鄧渾,大破丈二金剛巨無霸的故事,自請赴敵建功,果然有勇有謀,鏟殺了金眼國總兵;這確是「不可貌相」的例子。
但所有將官中,長相較特殊,且出陣最頻、立功最多的是:唐英與張柏。此二人是作者刻意塑造的。第二十四回,張柏出場,棒殺金蓮寶象國的姜氏兄弟,氣勢威猛:
原來這個黑面閻羅王……按上方黑煞神臨凡;九尺之軀,千斤之力,面如塗漆,聲若巨雷,鐵作襆頭,硃紅抹額,烏牛角帶,深皂羅袍;手中使的狼牙棒,本是鐵梨木做的,桿子周圍有八十四根狼牙釘。
此人脾氣急躁,騎的馬「如一塊柴炭坏兒,七烏八黑」,直來直往,殺人不用招數,經常被激受欺,幸而是天神臨凡,諸邪遠避,亦不懼任何妖術;第三十七回,王神姑撮弄許多狼蟲虎豹與毒蛇來廝殺,眾官軍喪膽,只有他沈住氣:
低頭一想,說道:「人與鳥獸不同群,豈有這許多惡獸助他出陣之理?莫非是些妖邪術法?我一生不信鬼神,豈可今日臨陣自怯?」橫著腸兒,豎著膽略,一匹烏騅馬,一桿狼牙釘,左衝右撞,前撻後鞭,不管什麼好與歹,大凡絆著的就是一釘。儘著生平的膂力,大殺這一場……殺得性起,猛地裡喝上一聲,劃喇喇就如平地一聲雷,只見天清氣朗,霧散雲收,滿地飛的都是些紙人紙馬……。
有膽識,夠威風。第四十八回又自云:「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裡水去,火裡火去。」憨真剛猛的形色,可比張飛與李逵,乃《西洋記》第一好漢。
唐英則是另一種風姿,單獨出場的次數甚多,個人表演的言行也不少;且容顏瀟灑,舉止風流;又武藝精熟,詭計百端。尤其在航程中臨陣招親,娶得女兒國武狀元黃鳳仙,夫唱婦隨,屢建奇功。第二十三回初次出場,作者用了三百餘字描述他的穿著與配戴,包括:爛銀盔、金鎖甲、紫襴袍、噴花帶、掩心鏡、剪絨裙、寶雕弓、攢竹箭、嵌銅鞭、喪門劍等,極為華麗鋪張;又說他:
自小精通武略,從來慣習兵書;狀元御筆我先除,赫赫名傳紫署;丈八長鎗誰抵,穿楊箭發無虛;降龍伏虎有神圖,海外立功報主。
此外,曾自云:「掛印封侯今日事,十年前是一書生。」似是投筆從戎的出身,頗有儒將的風貌:「面如敷粉,唇似抹朱,清清秀秀的人品,卻打著武官旗號。」自報姓字時,總是說:「征西後營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第三十五回又借敵將的眼光形容他:
清眉秀目,杏臉桃腮,三綹鬚髯,一堂笑色……這分明是個文官,只好去金門獻上平胡表,怎麼做得個武將,鐵甲將軍夜渡關?……自馬紫金鞭,騎出萬人看;問道誰家子?讀書人做官。你敢是棄文就武麼?
如此美貌綽約,不似沙場武夫;第四十七回在女兒國,兩次被銅頭公主與王蓮英捉去,強迫成親;而獄官黃鳳仙看他「器宇不凡,終有大位」,乃設計解救,同歸寶船;由鄭元師主婚,成其姻緣,書中另有許多文字描述他的智勇雙全,如第二十三回在金蓮寶象國,假說比箭而計殺姜老星;第七十二回在本骨都束國,又以「箭要射中,鎗要殺到,卻不傷人,只要心悅誠服」的神技,嚇退雲幕陣。第七十五回更仿效《三國演義》呂布轅門射戰的故事,三箭中旗,為張天師與飛鈸禪師「解交」。這類機智與巧技,可與張柏的愚直憨厚對比,相映成趣。
此外,還有兩個人物,其出場次數及所建功勞,甚至超過前述五虎將;角色的刻劃也明晰而有個性,雖然居於從屬或卑微的地位,卻少不得;即:黃鳳仙與王明。前者是南朝船隊唯一的女將,原是女兒國獄官,後來叛國來歸,嫁給唐英:「文武兼全,才識具足」,且有各項法術法寶,多謀能戰;南朝將領,皆非對手。但身為降順的女性,頗肯謙退讓功,服從天朝規矩;第四十七回以後,寶船及戰陣若遇疑難,多請她出面折衝,或打探軍情;有時單騎前往,有時與唐英或王明同行。如第六十五回,夫妻聯袂上陣,與金眼國三太子比武較技,箭術精妙,所向無敵;第六十九回,又與王明去紅羅山,假扮觀世音與紅孩兒,偵查三妖來歷;後以女性飾物(月月紅、錦纏頭之類)破解金角大仙的邪術;第七十回則與金國師配合,計殺妖仙;第八十二回又設計離間銀眼國百夫人,逼使陣亡;第八十五回,撮弄神通,搬運滿喇加國的金銀,以紓解寶船的錢糧困窘。其間有段夫妻對話,表現出唐英的懦弱與鳳仙的婉順:
唐狀元道:「你便自送其死,終不然教我和你同死麼?」黃鳳仙道:「你是個狀元,豈不聞: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唐狀元道:「你既讀書,豈不聞: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黃鳳仙好惱又好笑,說道:「咳,季子不禮於嫂,買臣見棄於妻,只說是婦人家見識淺,原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都是頂冠束帶的做出來。」
這段話頗具諷刺,黃鳳仙雖棄暗投明,竭力報效;但在唐英眼中,卻是個叛國者,且身為西洋番女,即使嫁為人婦,仍不得諒解與同心;這種悲劇,總因南朝人的自大與偏見。
其次,王明是個福將,神偷、密探、機伶鬼;據說是「獟頭大掃星」降凡;若論其職級,只是「南京龍江左衛巡邏的小軍」;然其相貌威武:「燕領虎鬚,身長九尺,面如滿月,眼似流星。」性格又伶俐油滑,會說謊應對,第五十二回,佯稱「識鳥音」而奉命出尋鳳凰卵,卻拾得一根「隱身草」;夜宿古廟,又夢見關帝爺說:「西洋的軍功,大半在他身上;只是他出身微賤,膂力不加,刀法不熟。」於是把周倉的兩臂之力借給他,又傳授青龍刀法。這些福運,使他突然發跡變泰,所謂「天假良緣,人逢其巧」;有此自信,便經常「福至心靈」或「心生巧計」,率意施為,多建奇功。是全書中帶有丑角性格的人物。第五十三回,隱身盜取圓眼帖木兒的四件法寶,是「取西洋的頭一功」,喜得鄭王二元帥及馬侯洪王四太監,爭要認他為乾兒子。第五十八回,到撒髮國宣諭投降,自言自語的說些「笑裡藏刀、口蜜腹劍」的笑話,差點被殺死;獲救回船,卻撒謊誇功,這等瘋顛而乖巧的行徑,今人發噱。第六十一回,到古俚國打探敵情,卻扮作遊方頭陀,在市集為人相命拆字,胡說亂道,哄得眾人信他是活菩薩,國王竟因此自動降順。第七十八回曾自陳本事云:
幼時有個戲法兒,做得極妙;或是托夢於人,或是燈花報喜,或是喜鵲傳言,大則妝神做鬼,小則栽樹開花;怪則蛇蟒鵬鴞,順則鳳麟鴻雁,無所不能,無不精妙。
其實是個弄把戲,玩魔術的出身,兼又膽大心細,有隱身草護體。且得黃鳳仙傳授五行囤法;渾身解數,可充當先行細作。第八十二回在銀眼國,為了盜取敵將的法寶,竟能與昆蟲對話,驅使辦事,而有「瞌睡蟲」、「蒼蠅」、「蚊子」三篇雜賦,甚至木製的「虎頭牌」也開口說話,有問有答。這類文字穿插在情節中,或只為增加科諢效果,不必較論其真偽。第八十七回,寶船撞進酆都國,王明自請前去體探,遇著亡妻,由彼引見崔判官,而遍遊冥界與地獄。類似這些奇遇,都說明只有身為福將的他,才具備特殊因緣,逢凶化吉。不論情節如何荒誕粗俗,都是作者的用心所在。此書原非寫實或論道的作品,它要傳達給讀者的內容,或許更偏重於民俗傳說的趣味。
上述幾位將官,多是上應天星而有超越的來歷與本事,似乎專為這趟任務而臨凡;雖然不像那些和尚道人或妖仙術士慣能旁門左道,但憑個人天生的異稟與威勢,以及體現傳統禮法的浩然正氣,他們也能遇難成祥,無往不利。然而,這些人物都是為了戲劇效果而虛構的,對本書下西洋任務的成敗,卻無決定性作用,這部分的重點在歷史演義中,按例要留給「確有其人」或「影射真人」的主要角色去承擔。在此書中便是鄭、王二元帥及張天師、金國師。這四個人物介於虛賈之間,有巧妙的安排與配合,分別代表「儒釋道回」四教,作者給他們較吃緊的描寫。
(二)三保太監鄭和
據《明史》,出使西洋的主要官員是鄭和與王景弘[7]。兩人的身分並為「正使太監」。《西洋記》所說副元帥「兵部尚書王某」,或即王景弘,卻又語焉不詳,難以確定。若論他在小說中的表現:沈著、深謀、勇決、仁義,純是典型的儒家君子,而不似閹宦出身。趙景深說第十五回描述他「身長九尺、腰大十團」的詞句,其實是正史對鄭和的形容。因此,本文不願將他比附於王太監。以下只論鄭和,《明史》及某些文人筆記皆戴有鄭和的本傳及相關傳說,而近代學者編寫的《鄭和傳》專書,亦有多本[8]。但多史實之考證及細節問題。本文只抽論與《西洋記》通俗演義有關的內容。《明史本傳》云:,鄭和,雲南人,世所謂三保太監者也。初事燕王於藩邸,從起兵有功,累擢太監。」李光璧《明朝史略》則云:鄭和(1371~1435)本姓馬,雲南昆陽人,小字「三寶」[9],父名「哈只」,原是回教巨族,元代隨軍隊從西域遷到雲南定居;鄭和幼時常聽先人縷述航海經驗。朱元璋平雲南後,鄭和被迫投靠朱棣,並隨從起兵靖難有功,賜姓,擢為內官太監。鄭和的父祖都是「哈只」,乃曾到麥加朝聖的回教徒通稱。而正史記戴,下西洋寶船最遠到達阿拉伯半島的「天方」,即是聖城麥加,《西洋記》第八十六回也說,鄭和在極樂國天堂禮拜寺:「原先回回出身,正叫做回龍顧祖,好不生歡生喜,讚念經文,頂天禮拜。」或即追尋父祖足跡的朝聖之旅。又據袁忠徹《古今識鑒》卷八論其體貌:「身長九尺,腰大十圍,四岳峻而鼻子小…‥極貴,眉目分明,耳白過面,齒如編貝,行如虎步,聲音洪亮……姿貌才智,內侍中無與比者。」具有外交家的風度;又因出身軍旅,習於行軍佈陣。其出使西洋的策略,乃先遊說,而次以武力。概括言之,鄭和的身世使他具備豐富的航海知識及優越的指揮才能。而蔡東帆則批評說:
鄭和出使事,雖宣威異域,普及南洋,為中國歷史所未有;然以天朝大使,屬諸閹人,褻瀆國體,毋亦太甚?且廣賷金寶,作為招徠之具;以視西洋各國之殖民政策,何其大相逕庭耶?(《明史通俗演義》第二十七回)
以太監領銜出使異域,或為不當,但有其淵源。乃漢唐以來,凡與海外貿易有關者,無不有太監參與[10]。且成祖之重用宦者,有其政治意義,如《七修類稿》云:「永樂丁亥,太監鄭和、王景弘、侯顯三人,往東南諸國賞賜宣諭……皆靖難內臣有功者。」朱棣在爭奪皇位的戰爭中,曾得建文集團的宦官們為內應,即位後,為鞏固政權、強化統治,乃任用中官,委以出使、鎮守、監軍、專征等職務。而下西洋之使命,重大而複雜,更須由太監主持。並且,據《明朝史略》云:「元朝時代,印度洋一帶,回教傳佈很盛,而印度洋上的商業霸權,也多為信奉回教的阿拉伯、波斯商人所操持,鄭和出身於回教世家,對西洋地方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七下西洋的使命,落在他的身上……。」這些都說明鄭和的各項條件,在當時是下西洋的最佳人選[11]。至於行程中「以金帛招徠外邦」,乃為宣揚國威及誇致貿易而已;並無開拓海外領土、建立殖民地,以奴役其土著、剝削其經濟之企圖。如此動機與行為,比起近代西方的帝國霸權主義,確是和平而磊落也。
再看《西洋記》對鄭和的描寫。第十五回,從命相學論其身材、面貌、氣色,概括肯定他的既富且貴。美中不足的是「老了些」,又「面似橘皮、孤刑有準。印堂太窄,妻子難留」,因而淨身入宮為太監。又說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職位在明代中葉以後,由於皇帝的信賴而與「內閣首輔大學士」並列,稱為內相與外相。鄭和以「征西大元帥」的名義,管領下西洋所有決策事宜;但小說卻讓他表現為優柔寡斷,多愁善感(與此關係的則是殘忍、計較、火性、磨賴、及心直口快、風子樣兒。見第七、二十一回);整個旅程,他多半躲在寶船帥府中,耽心路途上的艱難延阻;稍遇危疑,便沒了主意。這種形象頗似《西遊記》的唐僧;若論其男性氣概的欠缺,則閹人與僧家同類。但他另有一股忠貞與愚直,奉公守法,竭誠王事,第三十三回云:「人臣無境外之交……自公禮之外,一絲一線,不敢私受。」又第四十六回,將到女兒國,部下以「男女之防」提議路過,不必停留;他卻說:「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豈可徑自過去,把後來人做個口實,說道:當時某人下西洋,連個女人國也不曾征服得。」乃決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身先士卒,古之名將皆然。」親自出馬招降;一者,身為閹臣,不避男女;二者:「是個回回出身,曉得八十三種蠻紇搭的聲口」。女王見了他,卻引動淫念,逼迫成親,臨榻時「用手一摸,只是庭前難覓擎天柱,門外翻成乳鴨池」得知他的生理缺憾,所謂「體陽用陰」;又轉羞成怒,把他寄監囚禁;後因黃鳳仙叛國搭救,才得重返寶船,其行為雖魯莽荒唐,作者稱許他:「盤根鑿節偏堅志,為國忘家不憚勞。」
「撫夷取寶」是永樂帝付托給鄭和船隊的任務,原該由他全權負責,不論行文招諭或起兵征討,皆可就隨行文武官將,調度指揮;但因為:
到了西牛賀洲,說不盡的古怪刁鑽,數不盡的蹺蹊憊懶;還有一等草仙、鬼仙、人仙、神仙、地仙、天仙、祖師真君、中品天尊;一個個都會呼雷吸電;還有一等番僧、胡僧、聖僧、禪僧、遊腳僧、喇嘛僧、靠佛僧,一個個都解役鬼驅神……。(第九回)
西洋地面,妖僧草道極多,雖不是個什麼嫡門正派,其實的厲害,不可勝當。(第七十五回)
若是一般的行軍佈陣,刀箭攻殺,自有「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對付;但遇這類妖術邪法,僧道精怪,便須另請高明了。本書屬於神魔小說,從主題到形式,皆以神仙魔怪及三教問題為重點,更須有這類特異功能的人物來現身說法,這便是三十四回,張天師所說:「若只是個平手相交,在諸將效力;若有鬼怪妖魔,在貧道、國師兩個身上。」又云:
只這一個天師,呼風喚雨,役鬼驅神,也是十分厲害;還有一個國師,懷揣日月,袖囤乾坤,更加佛法無邊。(第二十六回)
有個道士,說是什麼引化真人,號為天師;還有一個和尚,說是南朝朱皇帝親下龍床,拜他八拜為國師.…‥這國師有拆天補地之才,有推山塞海之手;懷揣日月,袖褪乾坤;天上地下,今來古往,就只是他一個。(第三十四回)
若有什麼凶吉事;這個一則天師,一則貧僧,還須一定要逢凶化吉,轉禍成祥。(第八十六回)
天師與國師,才是此行成敗的關鍵人物;一僧一道,各有來歷與作用:「天師斬妖縛邪,國師扶危濟難。」以下各別論述之。
(三)龍虎山張天師
《西洋記》第九回,張天師第一次出場,自報名號:「龍虎山正一嗣教道合無為闡祖光範領道事張真人某」;第二十五回,下西洋征戰之旗號:「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從這個頭銜可以看到某些歷史問題:道教正一派從張道陵創教以來,流傳至明,千餘年間。是歷史最久,傳承(父子世襲)最明確的第一大派,「天師」之名,源於東漢末《太平經》,其義為「天帝神師」,是上帝派往人間劾鬼驅妖的使者;傳說太上老君於漢桓帝永壽二年降授張道陵「天師」之位,其嗣教者皆襲此銜。教內的說法,認為張道陵所得為「正一」法(於教理為「道心不二」,於世俗則正統獨尊);明代帝王與此派關係密切,除敷掌天下道教事,並屢次奉命齋醮祈禱,傳授符籙;每代天師亦得封號、賞賜,及各項禮遇。洪武元年,朱元璋稱帝,張正常入賀,賜宴便殿,受封領教,而八月間又去其「天師」名號,改稱「真人」,因太祖認為「至尊惟天,豈有師也?以此為號,褻瀆甚矣。」這是專制集權下的政治忌諱,其後悉遵此制[12]。但朝廷只許真人,民間則沿用天師;若依天師世系,永樂間嗣位的有二位:
四十三代張宇初,洪武十三年封為「正一嗣教道合無為闡祖光範真人」,主領道教事。惠帝建文年間,坐不法,削真人號,奪印誥,成祖即位,復之。
四十四代張宇清,永樂八年封「正一嗣教清虛沖素光祖演道真人」。
如依名號及事蹟,《西洋記》所指天師,應是張宇初,據《龍虎山志》卷上載彼生時:「雲霧起西北,中有金扉洞開,五色靈耀,護衛天神,鎧仗森列。」永樂四年,受命編修道書,後由其弟宇清續成,於英宗正統九年刊行,即所謂《正統道藏》。又個人著作有《道門十規》一卷,及《硯泉集》;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有其傳記,稱彼「列仙之儒」。
據資料云,世代天師傳承的信物有:「法籙」二十四品,上記諸天曹官屬佐史之名,為濟度死厄,救拔生靈之用;又有「太上三五斬邪之劍」及「陽平治都功印」。《西洋記》第十二回,張天師云:「臣的印劍符章,都是從始祖以來,傳授到今日;現有符驗一箱,神書十卷。」似據史實;第九回則說其印文為「漢天師張真人印」,可能是誤傳[13];又追述其來歷云:
貴溪縣(江西廣信府)西南八十里有一座山,其峰峭拔,兩面對峙,如龍昂虎踞之狀,故此叫做個「龍虎山」;道書為三十二福地。臣祖名喚張道陵,乃漢留侯八世嫡孫,生長在浙之天目山,自幼兒學長生之術,遍遊天下名山,東抵興安雲錦溪仙岩洞,煉丹其中。三年,青龍白虎、旋繞於上、丹成餌之、時年六十、容貌益少、又得秘書,通神變化,驅除妖鬼,登蜀之雲台峰,拿住一個鬼主,乞命不得,遂出一物自贖,臣祖開視,只見是玉印一顆,其紐橫撇,紐上霞光閃閃……漢朝孝章皇帝封為天師,遂將玉印開洗,在上面刻有「漢天師張真人之印」八個字,後於龍虎山升仙而去。
這段內容,錯誤百出,按張道陵或生於東漢順帝時,不可能在此之前受章帝敕封;又彼乃沛國豐縣人,曾遊太學,博通五經;晚年乃學長生之術,得金丹,入蜀之「鶴鳴山」,著《道書》二十四篇,自云老君口授;用以誘惑人民,創五斗米教,死後追稱天師,其子張衡為「嗣師」,其孫張魯為「孫師」;至第四代張盛,乃移居江西龍虎山[14]。舉凡這類謬誤,不煩訂正。但作者寫錄這段故事,是為了解釋「傳國璽」的下落,並神化其教派及始祖,故不提「米賊作亂」及「割據漢中」之事。結局則說張道陵升仙,如今並其玉印皆在「兜率天清虛府」。
最可疑的是:張天師向永樂帝提及傳國璽流落西洋的故事,而促成這件勞民傷財的海外行動,其居心為何?顯示自己的博學多聞?為帝國聲威錦上添花?或別有陰謀?總之,由於張天師多嘴,而惹起下西洋的使命,違背道家「清虛無為」的宗旨。《西洋記》對天師的言行,頗多譏貶,常以「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描述他的德性;取媚人君、迫害佛教;獨尊家門,欺壓同道。
先是因玉印之事而傾陷茅山宗,請旨索取其鎮山之印,態度極傲慢;又因磨改印文不成,致使永樂帝怒毀該印。三茅祖師卻也無可奈何。其次,永樂帝差遣他下洋取寶,他卻要脅朝廷「先將南北兩京一十三省庵廟禪林裡的和尚,一齊滅了」;假借政權以消滅異教,末免歹毒。這才引出金碧峰挺身護教,而有僧道鬥法的情節。他每自誇說:「我是與天地同休的天師,麒麟殿上無雙士,龍虎山中第一家。」又「斬妖縛邪的都元帥」、「正一法門,百邪逃避」、「世上只有天大,龍虎山中第一家。」又「斬妖縛邪的都元帥」、「正一法門,百邪逃避」、「世上只有天大,他還是天的師父」等(引見第十二、二十五、二十二回)。十二回又自讚其道法、修煉、丹砂、結證、住家、神劍、玉印、符驗等殊勝本領,且引述所謂宋仁宗御制的「三教之內、唯道至尊」賦,以崇己抑佛。至於鬥法的過程,只是「出神遊歷」及「召神遣將」而已,天師卻要鋪張的建立法壇:「原是個愛奢華的,把個皇城裡收拾得相像個極樂天庭一般的景象。」要桌子、絨繩、桃樹、水缸、旗號;又要丹青手、樂舞生、眾道士;按方位布置,攪水煽火、誦經作樂;來往排場,極為熱鬧;而實際效用如何?外人雖不知其詳,卻也曉得沒了這些道具,就變不出戲法[15]。而即使道具齊全,鬥起法術來,天師還是敗得糊裡糊塗,無招架之地。他便又惡意推荐金碧峰下洋取寶,卻被劉誠意伯罵說:
朝廷要璽,你無故奏上朝廷,滅了和尚;今日你賭輸了,又保舉和尚下西洋。你這還是侮慢朝廷,你這還是顛倒和尚。
百般奸謀毒計只不得逞,自討沒趣;後又奉旨宣召金碧峰同下西洋,金詐死,天師便把他倒埋在風水險惡之地,要他永劫不得翻身。
從上述情節看,張天師實在是傲慢誇張、虛有其表,卻又狐假虎威、惡毒陰狠,本領有限而好勝,性格懦弱而妒忌(第十二回云:天師滿肚子都算計人的心腸);結果是,害人不成,反被愚弄,本該斬首謝罪,幸得朝廷重臣袒護,才免於典刑,但仍然差他下西洋,取寶贖罪,他卻又推托:「若論小臣傳授祖宗的,不過是些印劍符水,只可驅神役鬼、斬妖縛邪而已。若是前往西洋,須索是斬將搴旗,登先陷陣、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才不羞辱了朝命,小臣怎麼去得?」這是實情,但與前時的耀武揚威相比,則有矛盾,欺下瞞上,大逆之罪也。凡此種種描述,都顯示《西洋記》作者對正一派張天師及其教法,似有微詞[16]。擴而言之,對明代中期以後,深得帝室寵信的整個道教及其神仙、教義,皆無好感;因而,藉著各種情節表現他們的貪嗔痴慢(但又稱許遁世清修的道士如陳搏,張三丰等);相對的,以金碧峰為典型的佛教,則評價極高,極力刻劃他「慈悲為本、方便為門」的形象,以及「一切不取、萬法俱明」。關於佛道優劣的問題,留待第七章再作較論。
(四)然燈古佛金碧峰
關於金碧峰的來歷,可引證的資料甚少,唯《茶香室續鈔》云:「明.郎瑛《七修類稿》云:太祖建都南京,和尚金碧峰啟之。見客座新聞。」此事若可信,則金禪師應頗具聲望。《明高僧傳》卷三,〈釋慧日傳〉云:「太祖洪武二年,詔赴蔣山佛會……嘗與別峰同法師,金碧峰禪師輩,賜食禁中……。」此亦可證確有其人,唯事蹟不彰。又魯菴普泰《八識規矩頌補注》序云:「龍華金碧峰,圓通常無塵。」其輩分與道行似頗尊高;《圖書集成》亦云:「碧峰禪寺非幻菴,有沈香羅漢一堂,乃非幻禪師下西洋取來者。」則又有其寺[17]
這些資料的真實性如何,似與《西洋記》的金國師很難牽合。本論文暫拋開這個問題,把他當作虛構人物,較易發揮,而不似張天師、鄭和、王尚書等人,多少須受歷史資料的限制。在同類型的神魔小說中,除肩負特殊使命的主要角色外,總會有個輔助者,他以自身的超絕本領、耿直個性,實際完成這個使命而不居功,如《西遊記》的孫悟空,《平妖傳》的蛋子和尚與聖姑姑,《女仙外史》的鮑姑與曼尼。對這類角色,小說會詳盡的描述其出身、宿命、本事、及心靈狀態等,建立完整的形象;且對情節的推展及主題的呈現,有決定作用,但他們在小說所呈現的三教神界裡,其法力與階級總是較低微而受制約,必須俯首聽命,如孫悟空被如來佛收伏而受苦於觀音的緊箍咒,蛋子與聖姑都是盜學天書的神術而被九天玄女剋制,鮑姑與曼尼則是道魔二教的門徒而服從教主教規。例外的只有《西洋記》的金碧峰,是「然燈」佛爺臨凡,有超越的身分與神通:「三千古佛的班頭,萬代菩薩的領袖」。儒釋道三教的教主都是他的後輩。《西洋記》第一回說明他的來歷是:
卻說當日有十六個王子,一個個出家為沙彌,年深日久,後來都得了如來之慧,最後者就是釋迦牟尼佛也,在前早有八個王子出家,拜投妙光為師,皆成佛道,最後成佛者,然燈古佛是也。釋迦如來是諸釋之法王,然燈古佛是如來授記之師父。詩云:嘗聞釋迦佛,先授然燈記,然燈與釋迦,只論前後智;前後體非珠,異中無一理,一佛一切佛,心是如來地。
這段話於佛經有據;按《瑞應經》云:釋迦如來於因行中第二阿僧祇劫滿時,為儒童菩薩,或名摩納仙人,值然燈佛出世,曾買五華之蓮以供佛;又以髮佈泥上,今佛蹈之;故得然燈佛授記,於未來賢劫之世成神。又《法華經.序品》云:
如過去無量無邊不可思議阿僧祇劫,爾時有佛,號日月燈明如來……其最後佛未出家時,有八王子……是諸王子,聞父出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悉捨王位,亦隨出家,發大乘意,常修梵行,已於千萬佛所植諸善本……皆師妙光,妙光教化,令其堅固……皆成佛道。其最後成佛者,名曰然燈。
當時的妙光菩薩即後來的釋迦佛。又《金剛經》亦多次提及釋迦佛「於然燈佛所,得值八百四千萬劫那由他諸佛」、「以實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故然燈佛與我授記,作是言:汝於來世,當得作佛」等,這些資料中,二佛在久遠劫前,曾互為師徒。《西洋記》傾向於《瑞應經》與《金剛經》,以然燈為釋迦的授記師,稱作「古佛」、「老祖」。又說彼佛亦名「定光」,如第四十三回云:
他原日在西天做太子,受生之初,一落地時,已自身邊光焰如燈火之亮,故此叫做個然燈佛。因他錠身置燈,燈字又從金,因此是錠身,從世翻為錠光佛。
這個別名亦有根據,即《智度論》卷九云:「然燈佛生時,一切身邊如燈,故名然燈太子,作佛亦名然燈,舊名錠光沸。」
傳統小說中也常見然燈佛,如《西遊記》第九十八回,唐僧師徒被阿難與迦葉所欺,取得「無字真經」;卻被「那寶閣上有一尊然燈古佛」知悉,云:「東土眾生愚迷,不識無字之經,卻不枉費了聖僧這場跋涉?」乃差白雄尊者奪回假經:
「教他再來求取有字真經。」而全書結尾,有詩讚曰「南無然燈上古佛」。據此,則然燈在中土信仰乃是最古老的佛祖師爺。又《封神演義》也有然燈道人,乃闡教煉氣士,元始天尊門下十二弟子之首,論輩分,為第三代(鴻鈞老祖傳授三大弟子:老子、元始、通天;而演出闡、截二教);且某些教內道人後來被引渡西方成佛菩薩(如俱留孫、文殊、普賢、慈航),他卻無緣。但第四十五回卻說他「相貌希奇,形容古怪,真是仙人班首,佛祖流源。」唯全書情節並未說明他與佛教的關係,只云「靈鳩山(元覺洞)下號然燈,時赴蟠桃添壽域」,或乃兼具釋道的雙重身分。雖然輩分較低,卻有特殊地位,正邪對抗的重要戰陣與危難,多由他救援解決,如指揮群仙大破「七絕陣」;又其他十一位師弟因犯殺戒,削去三光而成凡體,只他道行高深,免此厄會。
類似《西遊》與《封神》的然燈佛形象,皆不同於《西洋記》;後書又有所發揮;為了「解釋僧家厄難」而臨凡投胎,成長過程頗具神話意味;又因法力殊勝,見聞通徹,對下西洋任務,從始至終的參與主持……,使他實際成為小說的主要角色。
第一回云,然燈老祖往訪觀音菩薩,尋求南瞻部洲的「善地、善爹、善娘」;二聖相會,談興大發,在靈鳩山頂講經說法,四海龍王俱來恭聽,且獻寶皈依;水族羽毛亦各供養,隨喜信受。然後老祖去杭州湧金門金員外家托生,借肉住靈;金氏夫婦乃金童玉女調降,善根不泯,崇祀觀音,因撈月吞星而有孕,睡夢間無痛分娩,隨即雙雙坐化,返回天庭,留下這個孤兒:「兀然端坐、雙手合掌、兩腳趺跏。」被官府送往淨慈寺出家:「不開口、不睜眼、不聽聞、不舉指、不下足」,終年只是面壁打坐。後遇滕和尚指點,悟其本來,乃正式披剃受戒,並開講經典妙義,馳名於杭州,會眾奉上徽號為「金碧峰」,隨後又有「剃髮除煩惱、留鬚表丈夫」的妙論[18]。在法會圓滿前,收服前身徒弟非幻及徒孫雲谷,其間穿插許多佛教傳說(慧達禪師、阿修羅)及道教神話(四瀆、五岳)。並掃蕩四路妖精(天罡、鴨蛋、葫蘆、蛇船),得回前世龍王所獻寶貝(束井玉連環、波羅許由迦、金翅吠琉璃、無等等禪履)。以上便是金碧峰禪師的出身;接著又有「解釋厄會」與「僧道鬥法」的情節。若按《西洋記》所述,永樂帝為「玄天上帝」降凡,乃道教尊神,則其「興道滅僧」的行為,是可理解的;但正史的明成祖應不會有此舉動,因靖難之變的功臣姚廣孝即是僧(小說稱他為姚太師,每迴護佛教人事),成祖似只該因他而崇佛,或至少佛道並弘[19]。唯《西洋記》既以「摩訶僧祇遭他厄難」作為然燈托胎的因緣,在不違背史實的情況下,便把厄難的起因,轉嫁給張天師的惡意唆使;卻又安排「真武爺由玄門中出身,歸佛門中正果……道號南無無量壽佛。」這是前此所有筆記傳說與宗教典籍所未聞,而有崇佛抑道之意[20]
張天師惱羞成怒:「我今日就在這個取璽上,要滅了他的僧家。」他要脅永樂帝先將全國和尚滅了,才有計往西洋取其國璽:「萬歲爺只是取璽的心勝,便自准依所奏,即時傳出一道旨意,盡滅佛門。」成祖的輕信與魯莽,近乎不可理喻。《西洋記》如此安排,似頗牽強。除非成祖原自排佛,否則,以其慈悲英明與天地無私的氣度,絕不致於因為傳國璽而無故滅僧;第十一回曾云:「三教九流,都同是上位之赤子,上位何厚何薄?何愛何憎?」
這些情節雖不合理,卻有特殊作用:逼誘金碧峰出面解釋。信風消息傳到杭州靈隱寺,金碧峰云:「摩訶僧祇果其有此厄會,我若不行,佛門永不得興起,我原日為什麼來住世也?」乃罷講經典,起身朝覲,當面質問張天師:「我們出家人也不支架子,也不貪嗔痴……是法平等,無有高低;但不知你有何能,欺心滅我佛教?」雙方於是賭鬥神通道法;釋教的簡易自在,終究勝過玄門的繁難有漏。永樂帝亦悟前非,而責怪天師「侮慢顛倒」。到此為止,所謂「僧祇厄會」已經解除,然燈佛臨凡的使命也已完成。卻又被天師倒荐下西洋,於御前拜為「國師」;雖然他謙虛的說:「貧僧是個軟弱法門,就只會看經念佛,況且領兵動眾,提刀殺人,卻不是和尚幹的勾當。」但永樂帝仍求他前去「作個主張」;國師這才取出預備的「經摺兒」呈覽,其內容包括:航海路線地圖,所需船隻規格,及動員將帥兵馬器械等清單;永樂帝傳旨,依摺施行,並親臨主祭啟航。
《西洋記》所述金碧峰的個人事蹟如上,讀者所看到的國師形象是「慈悲為本,方便為門」;相對的,張天師則是妄自尊大,挑撥是非,卻又怕事卸責,兩人的行跡可有比較性的結論:下西洋的任務原是張天師挑起的,或許只為了炫耀他個人的見識,以獲取帝王青睞,獨尊本家,而此舉除了為帝國錦上添花,別無具體效益;建言之後,卻又貪戀祖傳家業,不肯擔當「取寶」重任;第十五回云:「小臣去了,龍虎山中沒有了人。」國師則說:「天師之言差矣,豈不聞:為國忘家不憚勞?」推三阻四,竟轉嫁給金碧峰,其居心乃真小人也。至於然燈佛的臨凡因緣,在僧道鬥法,挽回聖意後,已經了結,並無義務接受朝廷委任,再淌塵世渾水;他亦知此行勞民傷財,徒然無功,且戰陣廝殺,殘害人命,不是出家修行者本分。但因永樂帝厚囑,拜為國師,他不便拒絕,只得應允隨船出使,作個「證明功德」;相機行事,調解紛爭。或許這趟行程已在預料中,永樂動問,他便從袖裡提出各種計劃摺兒,促成此事,但寶船所揭示「撫夷取寶」的兩項政治任務,他並不關心;途中總以「不是我僧家的事」為口實,保持適度的消極與
被動。多數時候,他在座船內打坐養神,不願出面;而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則瞭若指掌(既有六種神通,又有信風報訊):一者讓諸將及天師從容立功[21],二者保持僧家戒律,三者藉此磨鍊南朝軍士,以消其傲慢。由於他的崇高身分及無礙法力,總是扮演客觀的督察與調和者,為華夷雙方化解敵意,調停止殺。
此外,若個別的論其道行及妙用,第十四回律詩:「踏遍紅塵不計程,看山尋水了平生;已經飛錫來南國,又見乘杯渡北溟。花徑不知春坐穩,松林未許夜談清;擔頭行李無多物,一束詩囊一藏經。」是其本相;第十八回:「八寶妝成的毗盧帽,奐肚白的直身,鵝黃色的褊衫,龍錦襴的袈裟,五指闊的玉帶,龍鳳雙環的暑襪,二龍戲珠的僧鞋」是御賜的冠服;隨身攜帶一根禪杖,是西湖保叔塔揉成(第五回);一個缽盂,是極樂國椰子剖開;一串數珠,是東海驪龍珠穿就(第八回);寶船上的碧峰禪寺,有山門、金剛殿、天王殿、大雄寶殿、毗盧閣、方丈、禪堂、千葉蓮台、照妖鏡,極是整齊(第十六回);船上樹著慧日旗,兩邊粉牌寫著:南無阿彌陀佛,九天應元天尊(第十八回);其行動時,不駕霧,不乘雲,只是金光起處,還狠似飛(第七回);又有蓮花護體、揭諦守身(第五十五回);能用飛票、牒文、難香,請求支援(第二十一、四十一、四十四回);亦會弄甲馬、黃豆、銀錢等把戲兒(第二十二、五十五、七十四回);有信香、信風,通報消息(第五十五回);有阿難、韋馱,聽候差遣(第二十八回);慣做的是排難解紛、度化有情、施食放燈、掩埋屍骨等功德(第四十四、七十七、五十九、八十一回)……。有此智悲兼具的國師,才顯得佛法無邊,才保得馬到成功。
[1]按《論語.八佾》之語義,應採用邢昺疏云:「此章言中國禮樂之盛,而夷狄無也……夷狄雖有君長,而無禮義;中國雖偶無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禮義不廢……謂之華夏者,夏,大也,言有禮義之大,有文章之華也。」以禮義之有無,區別華夷,亦同於孟子以人禽、義利、君子小人之辨,類推華夷之異,華夏有「先王之道」,夷狄則「無父無君」。
[2]按「據亂世」乃華族內亂而互相爭權時,偶有與夷狄勾結或稱臣之事,雖為權宜之計,卻視為恥辱;待政權穩定後,必將又劃清界線或反擊雪恥。如唐高祖曾依附於突厥;至太宗貞觀四年,乃命將出師殲滅其族,且云:「欲為中國報子弟之仇。」
[3]此二詞出於明.鄭曉:《皇明四夷考》序云:「均覆載者,天德也;辨華夷者,王道也。」天德是「三才所統,豈分夷夏」;王道則是「風教殊異,尊夏攘夷」。從升平世進為太平世,必須「用夏變夷」共臻禮樂仁義之境。如《史記.趙世家》云:「中國者,聰明徇知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聖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四夷應向慕中國而變夷從夏。
[4]見《資治通鑒》卷一九七、一九八。但唐太宗等視華夷及和親德化的政策,並非「民族平等」的觀念,而是基於儒家理論,以華夏為正統,周邊民族為附庸的「大漢族主義」,詳見趙克堯、許道勛:《唐太宗傳》十二章第四節;北京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又參閱孫廣德:〈晉南北朝隋唐俗佛道爭論中之政治課題〉第四章;台灣:中華書局,1972年。
[5]見該書第十六章第二節,聯經出版公司。
[6] 「五虎將」之名,或從《三國演義》借來,原指關羽、張飛、馬超、黃忠、趙雲。按《三國志》卷三十六,以此五人合傳;《平話》則云:劉備分封五人為壽亭侯、西長侯、定遠侯、定亂侯、立國侯;此後,演義小說多沿用此號而另組人物,較著名的是《萬花樓楊包狄演義》,狄青、石玉、張忠、李義、劉慶等人,御封「五虎振國將軍」;並由此而續出《五虎平西》、《五虎平南》二書。而《西洋記》的五虎將則配以星宿名;如「武曲」相對於文曲,皆是想像的虛星,乃紫微斗數常用之主星,賞指周武王、象徵武勇與財富;而《封神》則將此列入北斗七星內,說是竇榮之魂。其他小說亦多以名將為武曲星降凡,如前述之狄青即是。又「天蓬」、「黑煞」則為道教化之星辰信仰,亦不甚確定(詳見後章);「魁罡」或指北斗七星的斗柄,或分化為天罡,天魁二星;「河鼓」或名黃姑、三將軍、牽牛;《曆學會通》云:「河鼓,天車之鼓,中央大星日大將軍,左右小將軍,亦名牽牛星。左右旗為河鼓旗表。」據《辭海》云:河鼓二星即「天鷹座」αβγ,位於牛宿西北,居銀漢之南:與織女相對。
[7]鄭和與王景弘的關係似頗密切,除同下西洋,亦共駐南京,《明通鑒》云:仁宗洪熙元年二月戊申,鄭和領下番官軍守備南京。內:王景弘、朱卜花、唐觀保;外:李隆、沐昕。《西洋記》二十四回,馬公公也說:「皆是俺當初在同守備的時節……。」但此事應在第六次出使遠航後的安排。
[8]如鄭鶴聲、朱偰、顧頡剛、陳子展、姚名遠、束世澂、徐玉虎、山本達郎、寺田隆信等人,皆曾撰寫鄭和傳出版,詳見《鄭和研究資料選編》附錄。
[9]關於鄭和稱為「三寶」之問題,詳見《中國海軍史》,頁405,附註(1)。有認為「舊名」三保;有說是「太監」通稱;或云鄭和曾皈依佛教,「法名」三寶;或如《堅瓠集》引《碣石剩談》云:「三寶太監者……相傳下海時,有一人忽癩,棄於岸側……後太監回,其人呼與共載,乃獻夜明珠、九鷺香,並太監所得一寶,共為三寶云。」此事在《西洋記》曾改寫為二十回:「李海遭風遇猴精」,及九十七回:「李海告訴夜明珠」的情節,但未以此為「三寶」之由來。
[10]見鄺士元:《中國經世史稿》十二章,第七節。台北:里仁書局,1981年。
[11] 《女仙外史》因為政治立場與歷史角度的選擇,而否認成祖的政權,對下西洋事件,也採取侮蔑的態度。從五十四回起,說唐賽兒破斬日軍八萬,致使西洋八國來貢,而日本特使「捉得鄭和」來獻,月君道:「殺之不足以辱司寇,可削其鼻、割其兩耳,解至交界地方,交與彼處,以辱燕賊。」鄭和被遣回後,成祖「勃然大怒,令立斬於城外。」這些情節既無稽悖史;不能據情理以翻案,卻只掩耳目以滅實。
[12]詳閱莊宏誼:《明代道教正一派》,台北:學生書局,1986年。
[13]按天師祖傳的印文,所謂「陽平治」,在蜀都彭三十九隴縣,乃張道陵初起之處;漢末五斗米道初建二十四治,後增為二十八治,皆以「陽平」為第一。明代,天師印為正二品,銀印二台。只可施於表箋文移;又有「龍虎山正一玄壇之印」,為六品銅印,用於符籙持信。此外,歷代個別給賜的有「正一嗣教大真人府」金印、「掌法仙印」銀印、「宗傳」牙印、「上清觀提點」印等,但無所謂「漢天師張真人」之玉印。
[14]按此說出自《三國志.張魯傳》,曾為傳統學界所認定,但近人則多懷疑之,並翻其案;如任繼愈:《中國道教史》第一章云:「三張的世系是張魯自為師君後,製造出來的;一是用以抹殺張修的辦教功績,消除他在教內的影響;二是用以張大自己的門庭,樹立張氏家族在教內的權威。」
[15]三十九回,金碧峰教天師「不帶官兵執事,不帶符水草龍」,單身出陣,卻施展不出法力,而被王神姑多般戲弄,生死不得。若論天師家傳法術及隨身法寶,則不外:神氣出遊(十二回)、及神劍(二十七回)、符驗(十九回)、草龍、九龍神帕(二十五回)、掌心雷(三十二回)、淨水碗(四十一回)等。其本人則頭頂「三清牒印、玉帝敕命」,百神護呵(七十五回);出陣時扮相是:「如意冠玉簪翡翠,雲鶴髦兩袖扒裟,火溜珠履映桃花,環珮叮噹斜掛,背上雌雄寶劍,龍符虎牒交加。」
[16]明代短篇小說如《三言》、《二拍》亦多類似看法,對天師派「火居道人」頗加輕貶,如《初刻》卷二十七。又《女仙外史》五十五回也提及永樂年間的張天師,卻說是「廿七代嫡孫,名沖,號涵虛羽士,能驅遣雷霆。推排海嶽」。按天師世系,二十七代乃張象中,時當宋仁宗年間,距明初張宇初,已隔十餘代,且嫡傳天師並無名「沖」者,亦無號「涵虛」者(按,張象中未曾受封)。又說這張羽士任龍虎山修道,與世隔絕。五十六回,燕王遣使往宣,他說:「豈不知希夷先生之語乎?九重丹詔,休教彩鳳銜來;一片閒心,已被白雲留住;貧道槁木死灰,雖雨露不能榮、烈火不可然;天使賷詔遠來,得無誤乎?」這種形象,似與《西洋記》不同。而二書都載有張大師與祖師張道陵聯絡的辦法:《西洋記》第九回云,張升天後在「兜率天清虛府」,並帶走玉印;嗣位的天師可從小路到飛昇台,登天取印,而唐代風水先生把此路鑿斷了,幸而:「臣祖遺下有一個指甲,臣等急要用印之時,焚起香來,把那個指甲放在香煙上薰,各喚燒難香,臣祖就在半天之中現身顯化。」而《女仙外史》五十六回則云:「當日道陵真人升天時,遺命後人能學道法者,倘有緩急,寫個情由,打上玉璽,焚於爐中,即有功曹傳進天師府,謂之家書。」因張道陵現任「玉虛師相」,長居天界,而嗣位天師只是地仙,須由天君導引,川陽神乃能登天朝祖,(按:道書及小說皆云:玄天上帝後封「玉虛師相」,領九天採訪使;《封神》云,玉虛宮乃元始天尊居處。而傳說之玄帝即元始化身也。《女仙外史》以此銜轉給張道陵,誤甚)。《西洋記》的張天師總是多言惹禍,自尋煩惱;《女仙外史》的張羽士後亦下山助陣,卻被祖師張道陵責備云:「人能慎言,庶無後悔,汝這出山一番,雖云有數,到底是語言上惹來的,將來尚有大難……。」凡此種種,即可對照細讀。
[17]見《圖書集成》方輿彙編、職方典六六七卷,江寧府記事。又《西洋記》一百回云:「國師不受官職,著工部擇地建立碧峰禪寺,以求祀事……有篇非幻菴香火記可證。」是則其人其廟,或皆事實。據《圖書集成》非幻禪師曾隨船下西洋,而《西洋記》把他列為金碧峰的徒弟,本名「飛喚」;又有個徒孫,號為「雲谷」。按:非幻即「無涯道永」禪師,俗姓吳,本貫浙江衢縣;師承於傑峰愚禪師,為大鑒下二十四代、南嶽下二十三代、少林三十世;駐錫「江寧府靈谷寺」。禪宗典藉多有其傳略,如《五燈會元續略》、《五燈嚴統》、《繼燈錄》、《補續高僧傳》、《續燈存稿》、《祖燈大統》、《五燈全書》……(《卍續藏》一三四-一四五)。其次是雲谷,《西洋記》說他號為「無盡溥禪師」。但查閱禪籍,未見記載,唯明末有「雲谷法會」禪師(見憨山老人:《夢遊集》;又有《雲谷和尚語錄》,俱為《卍續藏》一二七冊),此僧於當時頗著名,小說或僅借用其名號而已。
[18]此大段情節應用佛教傳說與典故,頗多妙解,如慧達禪師晝則高塔說法,夜則蠶繭棲身;阿修羅與帝釋爭戰敗歸,藏身藕孔;又飛來峰之由來,淨慈寺之因緣;及靈隱寺碧峰會,大志禪師講《法華經》,法建和尚說《華嚴經》等。又與滕和尚的對答機鋒,極盡巧思(詳後章)。按「滕和尚」應即是唐初「騰騰和尚」,字「仁儉」,受業於禪宗五祖之弟子嵩山慧安(景德傳燈錄第三十);有「了元歌」傳世,原文是:「修道道無可修,問法法無可問;迷人不了色空,悟者本無逆順;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離方寸;識取自家城廓,莫漫尋他鄉郡。不用廣學多聞,不要辯才聰俊;不知月之大小,不管歲之餘閏。煩惱即是菩提,淨華生於泥糞;人來問我若為,不能共伊談論;寅朝用粥充飢,齋時更餐一頓;今日任運騰騰,明日騰騰任運;心中了了總知,且作佯痴縛鈍。」此歌在《西洋記》只截取六句,而文字與順序略有更動。
[19]據史載,僧道衍以神道設教而陰助永樂靖難,所借名義乃「玄天上帝」,永樂則「披髮仗劍應之」;即位後大修武當宮觀以祀之,並依自己容貌改塑神像,頗有自許為玄帝之意;又多次遣使訪尋張三丰,或問道法,或求仙藥;似與道教之關係密切。但《西洋記》作於萬曆年間,神宗及其母后皆佞佛敬僧;羅楙登亦傾向佛教,對正一張天師頗有微詞。故「興道滅僧」既無事實之根據,卻又成為小說「讚佛貶道」的反諷。
[20]引文見五十八回。按此說甚離譜,無量壽佛即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其來歷因緣備載於佛教經論,眾所皆知;與玄天上帝扯不著關係;且「南無」意為「皈依」,不可作為名號。《西洋記》這種混淆釋道的情節,或與唐宋以來「三教調合」的思想有關。其始作俑者,如魏晉六朝以「老子化胡為釋迦」,「儒童菩薩漢化為孔子」等傳訛。《封神演義》亦以商周之際,闡截二教的道人被接引到西方(印度)而修成正果,開創佛教。其後,釋道彼此的神仙與僧伽,亦可互換身分;虛無與涅槃,不妨互為註解。此種現象,於明清之際,極為常見。現存有關玄天上帝傳說的兩種資料(見後章)中,余象斗編撰的《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傳》亦同此說云:玉皇大帝欲聞佛法,乃指一魂化身修道,歷經四世,蕩魔除妖,後拜然燈佛為師,得其授記為「無量壽佛」。
[21]二十八回,國師云:「真人不露相……又且前面有許多的國,各有許多的妖僧妖道,有許多的魑魅罔兩;張也推我去,李也推我去;我都去了,卻教這些下西洋的將官,功績從何得來?損人利己,豈是我出家人的勾當?」以他的道行及身分,是不需要世俗功名以炫耀本家的,何況出洋前已派定職務,十五回:「明日出師之時,斬妖縛邪,在天師身上;扶危濟難,在國師身上;彼此都要用心竭力……不負今日倚托之重。」船隊所有成員,各司其職,不可越位爭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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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 序 前 言
    史策流傳已不真,稗官小說更翻新 季康子與李麻子,嚼爛古今多少人
    由《說岳全傳》看通俗小說的英雄造型(象山慶1984.6) 宿命觀 1.神話與傳說——未入世前的因緣 於是女土蝠投胎為秦檜之妻,而大鵬也就犯劫而被斥下凡轉生為岳飛,途中又啄傷一個鐵背虯龍,啄死一隻團魚精,這兩位後來就是秦檜與万俟呙。我們必須注意這個前因,茲列表如下: 2.投胎與幼年期——條件的具足
    <秦叔寶-隋唐演義>
    《東遊記》與《三戲白牡丹》是如今留存下來,有關八仙故事的較為完整的兩本小說,因此,我把它三合併來看,以便了解八仙的來源與演變。
    龔顯宗先生也說:這種歷史的功過,如何理解、評斷呢?所依據的事實是整體或部份?又品人論事的觀點是寬容或獨斷?在史學界,對梁武帝有長期而專門研究的顏尚文先生,曾質疑說:
    自 序 前 言
    史策流傳已不真,稗官小說更翻新 季康子與李麻子,嚼爛古今多少人
    由《說岳全傳》看通俗小說的英雄造型(象山慶1984.6) 宿命觀 1.神話與傳說——未入世前的因緣 於是女土蝠投胎為秦檜之妻,而大鵬也就犯劫而被斥下凡轉生為岳飛,途中又啄傷一個鐵背虯龍,啄死一隻團魚精,這兩位後來就是秦檜與万俟呙。我們必須注意這個前因,茲列表如下: 2.投胎與幼年期——條件的具足
    <秦叔寶-隋唐演義>
    《東遊記》與《三戲白牡丹》是如今留存下來,有關八仙故事的較為完整的兩本小說,因此,我把它三合併來看,以便了解八仙的來源與演變。
    龔顯宗先生也說:這種歷史的功過,如何理解、評斷呢?所依據的事實是整體或部份?又品人論事的觀點是寬容或獨斷?在史學界,對梁武帝有長期而專門研究的顏尚文先生,曾質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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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知道《馴羊記》是看到朱宥勳在他2021年十大文學書中力薦此書,甚至還說「如果你喜歡吳明益,那絕不能錯過徐振輔,因為你可能正在見證一位重要作家的崛起。」都說成這樣,不讀好像對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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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穿梭字裡行間,躲不掉的政治壓迫,若隱若現,又有著強烈的存在感。人們想要進入聖地,無論國籍與戶籍地址都需要申請邊境通行證,拿著「外國護照」或者戶籍不在藏地的人,通常較容易申請過關,藏人卻常因申請不過而無法進入自己的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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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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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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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周2提早來學校。 難得坐下午的國光,3點20的車,到埔里都6點半了。 想起剛來那幾年。 那時候真的還年輕,體力好啊。 周5的課結束,還會留下來導生聚, 那時,和×嘉、還是×瑜那幾屆小朋友, 常常沒事瞎聊到2點、3點,還不走。 有時下山4點,坐國光回到台北,都已經晚上7、8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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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面對夕陽的人並沒有「身世之感」,也非藉此發出「憂患意識」,那麼,夕陽在黃昏之際使夜空璀璨,發出的「信息」究竟是什麼?依我個人的經驗,會讚美太陽散發生命的光芒如此盡力;除了審美的感受,還有生活的啟迪。太陽如此賣力,照亮到最後一刻,難道沒有正面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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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都市生活久了,偶爾會有想逃離繁忙城市,去看看海的心情,所以今天就要介紹離首爾搭地鐵一小時的仁川旅遊景點——仁川乙旺里海水浴場(을왕리 해수욕장),不僅能看海賞夕陽,還能大啖生魚片和烤蛤蜊,更是熱門韓綜《換乘戀愛3》的拍攝景點!想跟著韓國年輕人打卡最新潮流地,就千萬別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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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著雞蛋回到老家了。 前兩天半夜風聲咻咻呼呼地吹,颱風的威力。雞蛋去年回老家住,遇到颱風的風聲呼嘯,整晚都睡不好。沒想到今年她可以繼續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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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振輔類自傳式的小說書寫,第一人稱主角便是一個寫作者,為了書寫關於雪豹的故事,因而前往西藏尋找雪豹。故事交錯著真實與虛構,時間上以現代與歷史交會重疊(非常吳明益的影子),甚至更有趣的是以文本裡有文本的有趣手法建構起整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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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知道《馴羊記》是看到朱宥勳在他2021年十大文學書中力薦此書,甚至還說「如果你喜歡吳明益,那絕不能錯過徐振輔,因為你可能正在見證一位重要作家的崛起。」都說成這樣,不讀好像對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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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穿梭字裡行間,躲不掉的政治壓迫,若隱若現,又有著強烈的存在感。人們想要進入聖地,無論國籍與戶籍地址都需要申請邊境通行證,拿著「外國護照」或者戶籍不在藏地的人,通常較容易申請過關,藏人卻常因申請不過而無法進入自己的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