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是翰林獨有的〈威尼斯商人〉

2022/06/20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這隨著新課綱持續運作以及高中國文時數配置、文白選文比例的修正，高中國文選文越來越多元，各家出版社越來越能放開手腳。所以每個學期我拿到課本，總是會出現各種我不熟的白話文，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就是這樣的作品。

一開始覺得要國文老師教莎士比亞的作品，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這怎麼會是我們的工作呢？我對莎士比亞的了解就跟學生一樣啊。最後決定以「自創版故事山」「議題討論」的模式進行課文，

喜劇代表：威尼斯商人

我們通常最熟悉的是莎士比亞的悲劇作品，比如《哈姆雷特》（我後來才知道《獅子王》事的故事原型是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但莎士比亞的喜劇作品其實在當時亦廣受喜愛，例如（我自己很喜歡的）《仲夏夜之夢》，還有這次翰林選出來的〈威尼斯商人〉。在進入課程分享之前，就讓我們快速了解〈威尼斯商人〉的故事情節吧作品：（文字來源：翰林第四冊第八課）

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亞著名的諷刺性喜劇。內容敘述威尼斯商人安東尼奧為了幫助好友巴薩尼奧娶得女富豪波西亞，向以高利貸為業的猶太人夏洛克借了三千金幣，並允諾若無法履約，就以自己的一磅肉償債。不料，安東尼奧的商船在海上遇險，不能如期還款，被夏洛克告上法庭。夏洛克之前一再遭安東尼奧歧視與侮辱，因而懷恨在心，拒絕和解，在法庭上堅決按照契約，要從安東尼奧身上割下一磅肉。主持審案的威尼斯公爵對此束手無策，幸而波西亞喬裝成法學博士出席法庭，審理此案，憑其機智翻轉情勢，順利挽救安東尼奧性命。

這時候應該要秀一下邱奕霖老師教的進階人物關係圖（老師會不會不想承認有教過我？？）

故事山：〈威尼斯商人〉法庭戲

翰林的選文是〈威尼斯商人〉的第四幕，也就是俗稱精彩的法庭戲。在課程進行的時候，我會先介紹「劇本」這種文學形式。而進入文本結構整理時，依舊用平常我在帶學生分析小說時慣用的四幕劇：開始、發展、高潮、結尾

於是我們就畫出了一座視覺感很強（？）的故事山：（PS：一般故事山會有七個節點，可是我自己的習慣是做四個節點抓出結構大方向）

從這張故事山可以看出，第四幕一開始，夏洛克（這篇文章的反派，猶太人）堅持要安東尼奧割下一磅的肉作為違約的代價。這個地方我補充了猶太教很重視「契約」的文化背景，因為猶太教一直相信自己是與神訂過契約的神之選民。

到了第二段（發展），女扮男裝的波西亞入場了，她給了夏洛克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是發揮「慈悲」的精神，放棄讓安東尼奧割肉的契約。第二是，如果夏洛克要的是一個公道，那麼依據威尼斯的法律，夏洛克與安東尼奧簽訂的契約是能夠被履行的。

第二段有埋了不少可以延伸的議題，如果想談性別平等，那麼波西亞必須女扮男裝才能伸張「正義」，就是個好的話題開端。

而波西亞在討論「慈悲」「公道」的話題時，則可以帶入基督教的罪感文化和當時的法律環境。波西亞的台詞如下：

慈悲不是出於勉強，它像甘霖從天而降，它是雙重的祝福：祝福施予的人，也祝福獲得的人。它的權能至高無上，比皇冠更足以顯出一個帝王的高貴。
猶太人，雖然你要求的是公道，但是請你想一想：如果真的講求公道，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在死後得到救贖。
不過，如果你堅持，那麼威尼斯法庭一定要把那商人定罪。

（巴薩尼奧）
不，我願意替他當庭還清，照原數加倍也可以，如果這樣他還不滿意，那麼我願意簽署契約還他十倍，拿我的手、我的頭、我的心做抵押。要是這樣，還不能使他心滿意足，那就是存心害人了。請堂上把法律變通一下，別讓這個殘忍的惡魔達成他殺人的願望。

（波西亞）
那不可以！在威尼斯誰都沒有變更法律的權力。要是惡例一開，以後誰都可以把這個例子當作犯錯的藉口。

我們可以分成兩個部分來看，第一：什麼是慈悲？

首先，慈悲不是出自勉強，他必須是施予者主動的意願；接著，慈悲的好處是雙向的；最後，若執意要講求公道而非慈悲，則沒有人得到救贖。

這裡就要提到基督教的「原罪觀念」。如果說「契約精神」是猶太教在法庭戲呈現的特色，那麼「原罪觀念」就是法庭戲隱而不顯的內涵（基督教中認為任何人天生即是有罪的，他們的罪先天地來自其祖先——亞當與夏娃。他們偷食了智慧之果——而人類的原罪需要上帝的救贖）

人生而有罪，如果不是上帝的慈悲，願意寬恕罪過，我們就無法在死後得到救贖。同理，若我們渴望上帝的寬恕，那我們也必須把寬恕施予他人。

波西亞想以此提醒夏洛克慈悲的重要性。不過（我自己覺得），基督徒聽起來當然振聾發聵，但是猶太教的夏洛克，可能難以共情吧。

因此就有了第二個可以探討的部分：威尼斯的法律

理性的考慮，割一磅肉底抵債雖然很有戲劇性，但是並不合情理。可是回到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不管是倫敦或是威尼斯，城邦的自治精神是很重要的，執政者也必須守法，不能凌駕於法律之上（所以即使是威尼斯公爵也不能更改契約）。而當時人理解的法律，也包含契約訂定，也就是說「法律是允許契約被執行」的，簽了契約就受到法律保障。

但這也是波西亞聰明之處，當夏洛克口口聲聲說自己的「契約」應該受到保障時，波西亞貌似附和的說：「在威尼斯誰都沒有變更法律的權力」，一方面好像是幫著夏洛克，一方面又暗示「法律」的重要性

第三段當然就是文本最高潮迭起的部分，我們一樣來看到文本內容：

（波西亞）
且慢！這契約上並沒有允許你讓他流一滴血，只寫「一磅肉」。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按照威尼斯的法律，你的家產就要全部充公。

（波西亞）
威尼斯的法律規定：一個外國人用直接或間接的手段謀害任何公民，若查明屬實，他的財產半數應歸受害人所有，其餘半數充公，他的生命由公爵全權處置。趕快跪下來，請公爵開恩吧。

短短幾句話，乾淨俐落的逆轉勝。不能流血的割肉，等於是宣告契約無效。然而，法律不只保障契約被執行，也限定謀害他人財產必須充公，而這條法律，看起來勢在必行。

於是，當時的讀者和安東尼奧親友團贏了了喜劇結局：夏洛克一半財產歸安東尼奧，然後還要改信基督教。

於是，後世的我們和夏洛克迎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狀態：這怎麼會是喜劇啊？

議題討論：喜劇如何在當時叫好，在後世不朽

學生讀完文本後，很少人不同情夏洛克的。雖然夏洛克看起來是個反派，但他曾提到自己那麼執意要割下安東尼奧的肉，是因為自己曾遭受（基督徒）凌辱。安東尼奧和賽巴薩尼奧以及其他的基督徒，並非全然的善類：欺負猶太人，販賣奴隸，這些是基督徒也都在做啊。

可是回到莎士比亞撰寫〈威尼斯商人〉的時代，那是在17世紀的歐洲，基督教和猶太教壁壘分明：基督徒普遍認為就是猶太人殺死耶穌的，以及《新約・聖經》中明確指出不贊成高利貸。

理解時代背景，就能知道夏洛克被視為反派很正常。因此，我們可以在這個認知下開始討論：喜劇如何在當時叫好，在後世不朽？

（一）叫好：反派被愚弄

惡人有惡報應該是喜劇的必備元素。如同先前的說明，夏洛克在當時被視為反派是很理所當然的，而他最後的落魄下場，自然大快人心。這就有點像是我們看到小紅帽中的大野狼最後肚子被放滿石頭，掉到水裡也是剛好而已（題外話，小時候看到這種惡有惡報的故事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長大看都還是會覺得毛骨悚然。惡有惡報其實是一種很自以為是的想法。）

（二）叫好+不朽：詩化的語言

莎士比亞的劇本從不乏詞采並茂，鏗鏘有力的台詞，就以翰林選錄的文本來說，精彩之處就不少：

（安東尼奧）
請你記住，你和這個猶太人理論，就像站在海灘上，要求洶湧的浪濤減弱它的威力；就像責問狼：為什麼讓母羊失去牠的羔羊而哀鳴；或是叫被天風吹拂的松柏，不要發出聲音。這就像你想軟化這個猶太人剛硬無比的心腸─

（葛萊西安諾）
殘忍的猶太人哪，你不是在鞋底而是在心上磨刀呢，就連劊子手的斧頭，都沒你這刻毒心腸一半鋒利。難道怎麼懇求都不能打動你嗎？

當這些鏗鏘有力的台詞透過演員聲情並茂的展現，當然是增加的戲劇的可看性；及時到後世，我們單純欣賞文本，也能夠從文學之美的角度加以感受。

（三）不朽：各方立場的呈現

其實我寫這篇文章覺得最精彩的就是這一段XD，這段來源多是依據熊逸的〈熊逸講莎士比亞〉

如果說，我們用現代人的視角，覺得這件事情不合乎邏輯，那麼這其實是莎士比亞的超越性，他把夏洛克(猶太人）的立場，不著痕跡的安插在劇本中。
在第三幕中，夏洛克有一大段台詞，是猶太人的自白：

拿來釣魚也好；即使他的肉不中吃，至少也可以出出我這一口氣。他曾經羞辱過我，奪去我幾十萬塊錢的生意，譏笑著我的虧蝕，挖苦著我的盈餘，侮蔑我的民族，破壞我的買賣，離間我的朋友，煽動我的仇敵；他的理由是什麼？只因為我是一個猶太人。
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藥可以療治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基督徒一樣嗎？
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的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
那麼要是你們欺侮了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復仇嗎？要是在別的地方我們都跟你們一樣，那麼在這一點上也是彼此相同的。
要是一個猶太人欺侮了一個基督徒，那基督徒怎樣表現他的謙遜？報仇。要是一個基督徒欺侮了一個猶太人，那麼照著基督徒的榜樣，那猶太人應該怎樣表現他的寬容？報仇。你們已經把殘虐的手段教給我，我一定會照著你們的教訓實行，而且還要加倍奉敬哩。

在當時來看，這夏洛克講出這段話就像是猶太人的狡辯，並不值得同情。但把時間軸往後拉，便會看見莎士比亞的超越性：他讓夏洛克為自己辯白，讓夏洛克說出猶太人的心聲。而且是採取「將心比心」的模式：基督徒和猶太人，其實在很多事情上並沒有不同。

我們很難說莎士比亞有沒有暗中表達自己支持猶太人的立場。但可以確認的是，作者將基督教和猶太教的立場都呈現出來，讓角色根據自己的處境說話。即使事過境遷，這類作品還是可以被不斷解讀出新意。
而這就是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