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霍邑城已經陷落了……」
屈突通站在河東城牆上,聽著斥侯來報。
兩城連攜的戰術,本為屈突通所長,數年前,他更憑此大敗反賊楊玄感,從武衛將軍升上了驍衛大將軍。
「看來叛軍之中,也有高人。」
獸牙郎將桑顯和走了上來,道:「大將軍,咱們是否該執行下一步了?」
屈突通點了點頭。
讓以勇武聞名的宋老生鎮守霍邑時,屈突通就已安排好了兩手對策。
李淵素非勇悍,很大機率先避其鋒,到時屈突通再出兵圍擊,自可得勝。但宋老生勇而無智,且叛軍探知後方為屈突通本人領軍,也是不可不防。
一旦狀況到了這個地步,屈突通基本上就能肯定,李淵知道自己在河東。
而叛軍的下一步,更定然會是繞過河東。
從霍邑開始,李淵的戰略很顯然是要據汾河水路,於龍門接黃河水道,再以水路進軍繞過河東,便可直入關中。
屈突通的眼中,已經看穿了敵方的計策。
「傳我號令,點兵備戰……李淵,有本事的話,就與我正面對決吧。」
另一邊,龍門城中。
成功安撫了霍邑城內百姓與周遭居民的太原義軍,持續南下推進,轉向龍門後果然遭遇了難題。
「報,方圓三百里大小船隻,據報於一月前,皆已被河東城徵收。就連乾燥的木材木板,也沒放過……眾將士,無功而返。」
下令向地方百姓徵收船隻的李淵,踢到了大鐵板。
進佔汾河水路,自黃河進軍,是一早定下的戰略。
若不是軍中有奸細,那便是河東守將料敵機先。
會議上,連劉文靜也沒了法子。
「不然,派人與河東裴氏連繫?就算能弄到幾艘小船也好。」
這份上,裴寂最有發言權。
「行不通的,支持左都督在河東募兵,已是裴氏能提供的最大誠意。」裴寂道:「如今隋軍進駐,再有異動,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自行起義……世家大族多是見風使舵之輩,唯有取得勝利,才是得到他們支持的方式。」
言及此,裴寂瞄了溫大雅一眼。
只見溫大雅也是微微點了點頭。
裴寂所說,那是眾人皆知,秘而不宣之事。
正當眾人一片愁雲慘霧之際,左都督李建成卻由手下攙扶而入。
李建成於霍邑之戰時自馬上跌落,傷了腿腳,行動不便。李淵本准他無須參與軍議,不知為何前來?
只聽得李建成道:「諸位莫要喪志,河東朝廷軍能封鎖左近,汾河支流卻不是他們所能管制的。」
劉文靜卻是嘆了口氣:「日前檄文已發至壺口,但尚無回音。」
李建成又道:「壺口今為賊帥孫華所掌,這孫華乃是馮翊人士,生性多疑,只是一封檄文便要他決定立場,自是不易。不過……」
頓了頓,續道:「任光祿曾在馮翊積年,與孫華有舊。我已遣為使,前去說服孫華,想來數日內必有佳音。」
任光祿乃李淵所封光祿大夫,姓任,名瑰,乃南陳名將任蠻奴之姪。年方二十,便率南陳大軍與隋氏爭戰。後南陳降隋,任瑰棄官出走,遍遊天下,交結各地豪士。
大業年間,李淵一度受命討伐山西盜賊,與任瑰多次交手,最終化敵為友,將其招安。
李淵遂上報朝廷,讓任瑰於河東為官。
李建成一行寄居河東期間,民間有裴氏相挺,官方亦有任瑰照應。於李淵,任瑰為摯友;於建成,任瑰為師長。是故李淵不納任瑰於大將軍府,而是改封光祿大夫,做為左軍監軍。
李建成雖言自己派任瑰出使,但明眼人哪個不知,這壺口借船之計,定是任瑰出謀劃策,親自執行。
便當此時,又有軍情來報。
李淵覽畢,方道:「斥侯探知,汾河上游確有數十船隻出發,看來任光祿已經成功。河東守將的身分,也已打探出來了……是屈突通。」
聞言,裴寂卻是笑了:「屈突通以執法嚴苛聞名,手下精兵自是不少。不過河東距我相去五十餘里,卻不敢來,足驗人情不為之用。」
劉文靜道:「既是如此,我等應先聲奪人,進圍河東,亦可掩護任光祿行徑。」
李淵首肯,眾人下去點兵遣將,三軍更往河東進逼。
但真要圍城,那也是辦不到的。
都不說河東城占地甚廣,光是西南兩面瀕水,就不是缺少船隻的太原義軍所能控制的。
李淵先是派人攻打北門,不到半日,即下令退還駐紮。
「屈突通乃禁衛宿將,城巷攻防的本領,遠大於野戰。而我軍輕易推進至此,雖說士氣大漲,但心態上總是鬆懈了。」
在劉文靜的計策之下,李淵同時在進行著自己的觀察與規劃。
「大將軍的意思是,攻城不利於我?」李世民長年隨父親征戰,李淵的用兵之道,只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劉文靜亦道:「大將軍明見萬里,必有對策。」
既然察覺到李淵有意奪回主導權,做下屬的就不要在軍議上衝撞主子。
李淵道:「孫華等人不日便至,我欲以重賞誘其濟河,先渡渭北……以屈突通脾性,定會暗施偷襲。」
溫大雅點點頭:「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設伏反制,不失為妙計。」
李淵續道:「此戰志在奪船,不在殺傷……世民,這任務交給你使得嗎?」
李世民連忙起身拱手:「屬下必不辱命。」
裴寂卻是奇道:「不是應當趁機攻入城內,克敵制勝?」
李淵搖搖頭:「強行攻城,雙方死傷都會十分慘重,生靈塗炭,非我本願也。」
沒說出口的是,你裴寂想要趁戰亂清洗裴氏,我李淵還想再跟他們借些賭本呢。
劉文靜接口道:「強攻河東,只怕屈突通後撤入潼關,到時就更難對付了。」
其實劉文靜大致已經猜到李淵的想法,但故意只提點潼關,不說全了,把面子留給李淵。
果然,李淵笑道:「劉司馬所言甚是。有鑑於此,李淵接下來的戰略,將是『兵分三路』!」
「本軍留在此地,與屈突通僵持。右軍第一波渡河,掃渭北入三輔。左軍第二波,先取永豐倉,更入潼關……取得潼關之日,便是河東城破之日。」
大膽而完整的戰略。
李淵的眼光,不僅僅是看向取得河東一城一地,更是完整鎮壓關中的妙計。
在座諸將無不敬服之時,李淵又道:「任光祿於三輔人情諳練,可佐右軍。劉司馬足智多謀,應偕左軍攻打潼關。」
這一下,卻是把李建成跟李世民的頭號參謀,對了個換。
若是換了幾天前的李世民,說不定還要驚慌一下,但此刻他早已了然。
父親不希望他們兄弟,被軍師牽著鼻子走。
而此刻,父親更是以身作則:軍議,是借助眾人的智慧。但主帥未嘗不能掌握主導權。
前提是你要想得比別人更多,更廣。
眾人皆無異議,便去分頭準備。
兩日後,孫華率船隊抵達,受到了熱烈歡迎,但奇怪的是,任瑰並不在隊伍之中。
李淵一問之下,方知任瑰先一步往韓城縣去。
按李淵的規劃,第一波渡河的部隊,就是要先攻下黃河西岸的韓城……看來李淵的策略,早在任瑰算計之中。
李淵面上不露異狀,反叫李世民更生警惕。
只怕父親的戰略,大哥與任瑰早一步得知。
如此一來,李世民與劉文靜,都得格外小心,李淵是不是還藏了一手錦囊?
但一切的疑惑,也都只能放在心裡了。
宴會過後,孫華的船隊被重新編組。
以孫華,王長諧,劉弘基,陳演壽四將領軍登船,先渡黃河。
李世民本人,則點五百騎兵,早一步往汾河北岸,另尋渡河地點。
這就是劉文靜準備的對策了。
「防君子,不防小人。」劉文靜當時道:「任瑰藝高人膽大,若能說得韓城,戰略自可照常進行。但萬一任瑰被擒,孫華等人勢必被一網打盡……到時右軍登岸,也是遭到全殲的命運。」
所以,李世民繞路先行。
五百騎兵來去如風,既能快速行軍,也能在萬一之時,對敵人造成一定的威脅。
這些複雜的計略,一步接一步的連環應變,都是李世民未曾體驗過的。
他上過戰場拚殺,也指揮過部隊作戰。但直到今日,即使身旁只有五百騎兵,李世民也是深深感受到,身為將軍的職責。
「沒有任何人應該要犧牲,也沒有任何一場勝利,應該用人命來換。」
父親的一席話,不期然的在腦海中浮現。
李世民好像突然懂了。
百般算計,只為勝利。
但勝利不是博弈,只求最後的結果。
真正的勝利是什麼?
此刻李世民的心中,隱隱約約有了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