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回想起來,P總是敏感又慢條斯理的,跟父親急躁的性格大相逕庭。旁人覺得無所謂的瑣事,不經意就在他心裡發酵,無根據的異想不斷發脹,脹得他整個人漸漸扭曲變形。
有回上課之後,講桌上堆滿沒拆封的英文雜誌和講義,佔據了講台所有空間。
「英文小老師來發吧?」老師大聲說道,「整理一下,快點考試!」
「我不想發,每個人自己到前面領雜誌!」P大聲回吼著。
同學們毫無動靜,仍兀自吵鬧著。P一個箭步衝到台前,把整疊雜誌和講義狠狠地丟到電腦桌上,「碰!」的一聲,全班突然安靜了下來,被他反常的行為嚇到了。P撿起飛散的講義,狠狠撕碎後,不發一語地回到座位。整節課P都低著頭,埋頭在紙上塗鴉。沒有人敢出聲,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爆發。
下課後,班長跟著老師走出教室,只見P拿著水壺,孤伶伶站在走廊盡頭,好像等著誰跟他說話,已經不是剛才的狂傲模樣。
「今天心情不好啊?」老師指了指學習角的板凳,要P坐下。
「沒有啊,哪有?」P沒好氣地回道。
「沒有?怎麼會那麼凶?」老師緩和著氣氛,拍拍胸脯做驚嚇狀,「嚇死我了,以為接下來你要大暴走!」
「沒那麼誇張啦!」P靦腆地笑了,雙手還是焦慮地不斷搓著水壺。
「你就跟老師講啊!」班長推了推他的肩膀,慫恿道。
「要講什麼?」
「我幫你講啦!」班長也不等P回應,搶著說:「他跟好朋友吵架了,心情不好。」
「所以剛剛上課才那麼凶啊?」老師恍然大悟道。
「對啦,對啦。」P猛點頭,眼神裡還是有很深的失落,低聲說:「對老師很抱歉。」
「小事啦,講清楚就沒事了。」老師安撫道,「你跟好朋友吵架,是吵什麼?」
「沒怎樣啊,他就不借我考卷,不跟我講話。有什麼大不了?」P故作輕鬆地說,「反正我沒有利用價值,就什麼都不是了啊!每個人自私自利。」
「哦,你說我跟你談話,也是為了利益啊?」老師搖頭晃腦地做了結論。
「不是那個意思啦,」P慌忙地搖搖手,「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沒有我也沒差。」
這種孤寂感好像一場瘟疫,不斷蔓延到P生活的各個層面。為了自我防衛,他慢慢把自己纏裹起來,拒絕跟外界接觸。旁人一句無心的話,會癱瘓他的人生。
「這麼簡單你不會?」、「這樣就受傷?玻璃心啊?」,諸如此類的輕蔑玩笑話,讓P的心吐出一線一線的防衛,漸漸將自己纏裹起來。
「如果我沒有一直那麼好呢?」P這個問句,把他自己纏繞成一個厚實的繭。進到升學主義的體制內,成績是殘酷的度量衡,這些數字就斷言一個人所有的價值。
他拒絕去探究答案,也許早就預設了答案。他太敏感,也太聰明了。旁人細微的舉動,都在他的腦中成為一幕幕小劇場,而幕後的操縱者,全都不懷好意,只想主宰他的人生。於是他切斷每一道聯繫,失去朋友,也不再跟親人交談,成了斷線的木偶。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選擇了,卻完全動彈不得。
他只是一個沒有聲息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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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聽說P轉學了。老師一直掛念著P,他想到小時候養的那些蠶。他看著一隻隻蠶寶寶,柔軟棉胖的身軀在紙盒裡蠕動、長大,然後慢慢吐絲,用雪白的蠶絲綑俘自己。一天天過去,蠶蛹沒有孵化,逐漸發黑變硬了。丟掉牠們的那一天,他哭了很久,那些蠶在他們的蛹裡睡著了,沒再醒來。
「儘管我走得再快,世界還是把我拋在後頭。」這是P傳給老師最後的訊息。
他是一個孤島,在成長板塊分裂的時候,游離成絕對孤絕的存在。老師了解他不再前進的原因。好強的他,搶在世界拋棄他之前,先摒除了整個世界。
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再聽到P的消息,即使是蠶蛹孵化的那道聲息,最微弱的氣息,都好。
他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