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噓氣成冰;寬闊之水也都凝結。
——約伯記37:10
就信了這是個神蹟,我與暌違三十餘載的老同窗,在異鄉的魚攤前爭讓一尾鱸魚。
盛夏八月,近午的陽光炙熱如火,在眼前燒出一條金光萬丈的萬大路,我沿著陌生的街衢行走,在明暗交錯的騎樓巷弄間尋索,時而瞇覷市井塵囂中羅列如旌旗的店招,擔心迷路,更怕錯過,艋舺在地人S君口中的魚市場。S君是昔日大學同窗,騎車不慎摔斷了腿,我風塵僕僕來探他,散會之前,他報一帖良方給我:給令尊喝鱸魚湯吧!S君真是個好人,得知我父剛動過胃部手術,遂引其母日日叨絮勸食的辭令,說鱸魚富含蛋白質,是術後療傷補身聖品,還不忘遙指最佳採買地點,「魚市場進門右手邊第一攤便是!」
終於,倚靠手機定位找到傳說中的攤商麇集之地,我已是大汗淋漓,猶如經歷一場洗禮。施施然步入市場,強烈空調放送涼風令人通體舒爽,我的心卻也涼了一半,恰似洗三溫暖。只見寬闊的場埕昏暗冷清,預期的鼎沸人聲晏息了,揣想的擁擠人潮匿蹤了,多數魚攤已熄燈打烊,只餘三兩看客漫步閒逛,看老闆或老闆娘收拾垃圾、刷洗地板。我來遲了。時間已越過收市的分隔線,我猶抱一絲希望,往原訂的目標趨行。
魚攤老闆娘竟還在等,這讓我喜出望外,即便她的攤子上幾乎空空如也,僅陳列著四尾草蝦。「頭家,買魚嗎?」態度和善的老闆娘先是操台語問我,接著又以華語說:「這裡是早市,我們中午就休息了,以後可以早點來,我幫你挑好魚。」真不愧是老闆娘,一眼看穿我又一言馴服我,可她難道是在等候我?
「請問,有沒有賣鱸魚?」
「有,不過……」
老闆娘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預期答案非是即否,她卻拋來一團謎霧,那雙慧黠的眼睛在口罩上方滴溜滾轉,打量的視線凌越我的肩頭,似在張望什麼。「賰一尾,但是別人注文的。」躊躇的台語軟中帶硬,咬在老闆娘的嘴裡像花枝,「奇怪,今仔日安怎遮爾晚?」
我忽然感到疲憊不堪。並不是因為發現自己像件衣服被忘在晾衣桿上,而是我真的累了。幾個小時前才結束連續數日看顧父親的煎熬,在松山醫院門口與妹妹匆匆換班,接著便穿越一整座台北城來萬華訪友,後來為了買條魚而風風火火卻撲了個空,眼下看著趦趦趄趄的老闆娘,我真想打呵欠,慶幸蒙了口罩。還是放棄吧?冥冥之中似已注定,此時此地的鱸魚與我無緣,再繼續勾纏,四周漂浮著大海腥香的空氣怕要孵出什麼更難堪的東西。
「來了!」
老闆娘突然出聲叫醒我。她的語調輕快,聽起來像拍岸的浪花,我循著她的目光轉頭往後看,有那麼幾秒鐘的怔忡,宛如相機鏡頭對焦,影像在視網膜渙散又凝聚,遠遠的,一個人影背著光,像穿越暗黑的記憶隧道,向我緩緩靠近。我幾乎立刻認出你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一切就這樣遽爾襲來,毫無預警,兼且帶著某種超現實的成份,我懷疑是自己看走眼,然而老闆娘旋即吐出一個名字,像一計三分球準確命中籃框,在闃寂的市場蕩出聲之漣漪,也讓我的心怦然共鳴。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你拉上口罩再搔搔眉尖,瞅我一眼,然後壓低聲音問老闆娘:「我的魚還在吧?」
「再慢一點,就沒囉。這位先生也要,哎呀真歹勢——」
「阿慶!」
彷彿不甘淪為誤入的外人,我急切而勇敢的喚起你的名。
彷彿重逢是偶然而未曾應許任何承諾,遙想那年夏天的約定,你答應帶我去看傳說中的巨無霸鑽石,果然兌現。
彼時我們進入苗栗家鄉的同一所中學,初初闖入青春期,世界還小,心還很大,尚裝得下許多大人覺得無用而我們視為葳蕤春花之物,也無需歃血為誓就有了同楫一舟的情誼,乃至於,作為同班同學才幾個禮拜,座位在我後面的你某天小小聲問我,想不想看鑽石,「而且是這——麼——大——的唷」,你用雙臂框出課桌的尺寸,我居然就著了魔,莫名感覺你的童話觸動我心深處的幽微,我無力防衛,就任它羽化成真。這輩子沒見過什麼珠寶首飾,遑論鑽石,童稚的眼睛不確定將會遇見什麼,但憑一股破解謎題的嚮往,以及對你這位新朋友的好奇,我說走就走。
雙人探險隊在當日放學後啟程,也不管身上穿著制服,仗著我們有四條矯健的腿,而前路只有一條。如今想來,那真是膽大包天的逆旅,可依恃的唯有阿慶你腦袋裡的地圖,還有似乎永恆不滅的夏季暮光。我們朝向你口中「快到了」的目的地跋涉,夕陽在身後緊緊追趕,路旁的風景迆邐嬗變,由高矮錯落的屋宇轉為花草競生的植被,綠鬱伏垂的灌木群時不時撲飛出來幾隻野鳥,將我們的視線拉向鍌金天幕;幾條野狗從菅芒花叢竄出,吠或追我們,都被你強健手臂擲出的石頭嚇退。還有周圍樹木颯颯作響的墓園與廢屋。你一路上說個不停,音調隨著沿途氣氛昇沈,我不知是你生來多話,抑或企圖安撫心情忐忑的我,你顧左言右又聲東擊西,幾乎是使出渾身解數,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後,所有塵埃落定,不可追悔的盡皆釋懷,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是我得以捨你的極大恩惠——聆聽你。
我們在日落之前抵達。
「祕密說破了就不值錢」,這是俗人的無聊規則,對冒險家概不適用。何況我們終於站到那道紅磚牆前時,全身精力幾已耗盡,誰都休說這趟艱辛的征途是白費,是痴心妄想。不然,阿慶你可能會刻意用身體遮掩那幾個用灰漆塗寫在牆上的大字,但你沒這麼做,於是我看見了。劉記製冰廠。雖然我不算聰明,可也馬上猜到所謂的巨無霸鑽石是怎麼回事,我卻不動聲色,安靜地觀看你的側臉,天上的晚霞燒得正紅,你在一片薔薇色的輝芒裡迫切搜尋,最後在工廠大門與圍牆的夾縫間覓得那把鑰匙。
「這是留給我爸的……我們不是小偷。」你慎重地解釋,並不管我是否聽懂。
後來,你用鑰匙打開磚牆轉角的一扇小門,領我穿越廠區草圃,來到寫有你家姓氏的一口大冰櫃前。你開始說明廠長如何體貼,如何全天候開放廠區讓冰行司機自行取貨,你父親偶爾載你過來參觀各式各樣的製冰機器,以及那些晶瑩剔透、散發魔魅冷光的冰磚冰條冰棍,你看著它們就好快樂,那時候,我想你應該完全忘卻你編織的美麗謊言,冒險雙人組的初衷,以及我的感受。但我沒有一絲被愚弄的感覺,甚至也毫不擔憂自己將因為晚歸而遭受父母的嚴厲責備,這麼多年的時光消逝,我總無法揮去腦海中對彼時情景留下的深刻印象,當夜色悄然降臨,你映現在冰櫃玻璃門的幼穉臉顏浸浴著冰的幽光,竟讓我感到難以言喻的淒涼。
「對不起。」
你終究還是開口了。我仔細聽,聽那寒冽如冰的告白。「今天是我媽的忌日,我,不想回家。」
記憶的聲音在此戛然而止,宇宙神秘的計時器走到既定的刻度,宛若宿命的安排。忽然,製冰廠夜班產線傳來電鋸切冰的巨響,那淒厲尖嘯恍如被你壓抑在胸臆間的吶喊,捂掩了在場的每一隻耳朵,也攪碎了幾欲頹唐成形的悲傷。因而,我無能確認是否遺漏了什麼。唯可確鑿的是,我再也回不去那恍如隔世的場景,阿慶,你知道的,就像我們不能兩次擁有全然相同的冰塊,不是嗎?
無論如何,你小小的一顆心應是早有打算,要以飛蛾撲火的壯烈迎接這場冒險的句點,所以邁向冰廠辦公室的腳步是如斯決絕,好似慷慨赴義的烈士。如今我已記不得那位領班叔叔的臉。當他聆聽你簡短的請求,你求他幫忙聯絡父親,其表情由矍然而釋然的微妙轉折,人與人之間至美的圓融體恤被小規模地完成,並就此渾成某種人生提示而留駐我心,童騃的我們猶難以體察。啊,這是大人超越吾倆之處,你不知道,或許你知道。
三十年前的那一夜,與你家相熟的那位領班叔叔顯然不願置身度外,當你父親驅車而至,怒氣沖沖質問你甚至掌摑你,似乎洞悉所有故事的他隨即加入勸阻的行列,與你的「母親」一起。無端捲入衝突的我自是驚惶不已,之於你們父子的激烈對抗,亦之於彼一挺身護你的陌生少婦,她過於瘦小的身軀夾在兩個狂躁雄性之間顯得尷尬而晦澀,我逼視冰廠門口大燈的強光想看清你們,竟為之目盲,且有滿心的眩惑。她是誰?為何你父親與她一同現身?為何她要這般逞強,像個母親一樣的捍衛你,卻遭你厭棄?
阿慶,有許多謎是後來才慢慢解開的,我以為。冰廠探險事件之後,我們成為知無不言的好友,提及母親,你卻總是緘口。我當然也不問。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令堂的在與不在,是你封藏於心的一口深井,不容誰來探勘(或許包括你自己?),但我想,歲月會教它水落石出的。遺憾的是,我們也都難逃時間之河的沖刷,先一步風流雲散,天各一方,在真相浮現之前。國二學期結束的暑假,你竟然轉學,舉家北遷,從此音信杳然,並未留給我任何線索。於是,鄰人的耳語,街坊的流言,以及家人茶餘飯後的閒談為我拼湊出的故事是如此簡略而粗暴:你的雙親含辛茹苦,靠著批發冰塊的生意將你拉拔長大,你母親不幸在幾年前因病去逝,你父親後來續絃,娶了一個小他二十歲的泰雅族女孩,聽說來自苗栗最偏遠的鹿場部落——你怨恨這個新媽。虛虛實實,茫茫渺渺。我只想問,阿慶,你過得好嗎?
「幾百年沒見了,居然還認得我!」
離開市場,走向那輛被烈日烤得通體鋥亮的小貨車時,你重複在魚攤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次,驚喜,更像是無法置信。確實,你的五官輪廓大致維持在我記憶中的模樣,只是多了皺紋、曬斑,還有兩鬢飛霜。打從你提議脫去口罩,我倆站到小貨車挨停的一棵大榕樹下聊聊,我便仔細觀察著,光陰似乎特別善待你。然後聽到你說,這冷凍車是吃飯工具,你與父親一樣走上賣冰塊的老路,我又覺得,你依然是光陰的人質。但有誰不是呢?我們在流逝的時間裡緬懷流逝的時間,不知不覺,就來到道別的時刻。
你的手機驀然響起。結束通話後,你說,全家人還在教會等你把滿車的冰淇淋載過去。因為新冠疫情的關係,生意不太好做,「感謝主,」你的瞳眸散發澄澈的光:「冰櫃就能空出來,裝育幼院孩子們最愛的冰淇淋!」
臨別前,你把手機裡的全家福照片秀給我看。「我爸,我媽,我弟,我。」你一一為我指認。「我媽媽帶我們全家受洗那天拍的。」
毫無遲疑的語氣,像要將往日埋藏的全數托出,我驚奇你何時竟添了一個弟弟,但讓我心更悸動的是,你終於在我面前喊了她。當年那位被隱匿的,你的繼母,如今已是滿頭華髮,你們一起朝著鏡頭笑著,就像一對真正的母子。
午後的台北熾熱無風,空氣因此格外的透明,寧謐。我聽見冰塊在保冷袋裡融化的聲音。我終究從你手中得到那條魚,你說你已擁有整片海,魚市的頭家們都是你的朋友,毋須擔憂。我點點頭。就這樣釋懷了。
〈本文原載於《自由副刊》,2022/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