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一種空間概念,不能出也不能入的狀態。
倘然攀附物理以外的面向往世界伸展,封閉卻也能得到超越空間概念的定義,譬如:時代的封閉,心靈的封閉。此外,設若考量封閉的成因與封閉力的向量,我們自然又得到更為複雜的封閉類型,如自閉與被禁閉,暫時的封閉與永恆的封閉。啊,果然「封閉」不是一種簡單封閉的概念,妄想憑恃我這封閉的有限腦容量窮究它,怕正是一種封閉心靈的愚騃吧。但幸好,緣於這愚騃的封閉,我終也獲得初生之犢的愚勇,由阿米爾的遭遇出發,溯思人心之囚。
四月九日,四十九歲的阿米爾從暗無天日的密室走出,痀僂著背,手上端著自己泛黃的照片、鬆脫的牙齒與破舊的可蘭經,站在睽違了二十一年的暖喣陽光底下與雙親流淚相擁。阿米爾的母親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又生了他一次。」
確實,對一位被暴君哈珊下了死令而隱遁於兩牆之間長達二十一年的伊拉克老百姓而言,能夠再度接觸外頭的世界,那些生趣盎然的光影,聲音,氣味,溫度,以及其他曾經以為理所當然的存在,無疑是一種重生,因為他重新享有自由感覺的權利;更值得狂喜的,因為五感的重置,他有了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機會,他將比曩昔更緊密地與世界連結,進而發現前所未有的新價值。「我覺得自己擁有一顆年輕人的心,我會珍惜今後重享自由的每一刻」,這位幸運的不幸者這麼說,彷彿天真的孩童。
令人動容的一則真實故事。然而,讀到它,我的內心除了感動,似乎還翻攪著另外幾種情緒,這其中,首先躍過心堤而落在我思緒網罟的,是對人心遭受封閉的惶惘。
人心封閉的慘劇,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景,由不同的人物接替詮演,往往源於同一因,終於同一果。是以,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哭之後,王國維仍得投昆明湖殉道,因「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身雖自由,然同感時代對他們的隔閡,健忘又愚昧的世人,又豈能了解其進退唯谷、尋無出路的困境?這證明歷史非人類的健忘與愚昧難以成就:健忘,所以重蹈覆轍;愚昧,因此屢試不爽。於是在不同的歷史片段構築了類同的封閉,惟賴先知的血淚與生命來解鎖。唉!悲這溷世對孤獨心靈的囚!
先知的心靈疆土,是渾噩之徒一輩子難以企及的寬廣。一輩子,渾噩之徒不知自己才是真正的囚徒。是故,欲超脫封閉,必先感知封閉,猶如在魯迅的鐵房子裡清醒過來,雖蒙受窒息的痛苦,但還有脫身活命的機會,遠勝於茍且昏睡,糊塗以終。阿米爾身陷封閉空間卻不放棄突圍希望,二十年來以一台小小的收音機與世界保持聯繫;行走坐臥盡如己意的我們,若不能時時自我惕厲,不能認真面對自己的感官與世界並珍視之──試想,何者才是真正的封閉?沒有先人的智慧,駑鈍如我也不禁產生一絲惶恐:會否,逐漸淺窄的色聲香味觸法,已然利用日益麻木的眼耳鼻舌身意,禁閉了我?
不知是不是此類封閉引發的恐懼,讓我想起一位被自己臉皮與腳皮牽制住的道長。
可曾參觀過道士晉升道長,必須攀登一○八層刀梯的玄妙儀式?
拜友人之賜,我有幸在某回南下訪舊的旅程中,親眼目睹這顛覆醫學、物理學、心理學等等常識的道教儀軌,當時內心的震撼實難以言傳。截至今日,我依然滿腹疑竇:何以那位身形削瘦、貌不驚人的年輕道士,只持了符紙,唸誦告天祭文,便能赤腳踩踏那鋒芒懾人的一百零八層刀階,攀上那總高近八層樓的淩天祭壇,而毫髮,不,毫腳無傷?究竟是什麼樣的神秘力量,讓一個人的腳皮登時刀槍不入,或柔滑似水,教那平素痛快切割肉身的刀,一一成了溫馴而可借力的階梯,托扶一位慘澹修業的年輕修道者登基成聖?啊,真的神奇。趁著那位蔡姓道士終於披上道長的黃袍,虔心跪拜祖師爺之際,我躲在人牆後仔細端詳他的腳底板,想在那上頭覓得玄機,同時思索著:或許道長渾身上下最珍貴的部分便是他的腳皮了,那薄薄一層踩在腳下的皮,竟然成了驗證道術功力、篩選衣缽傳人的依據,著實耐人尋味。
或許細心的友人覺察到我對這樁人間玄妙的心思,我北歸之後,他為我捎來了道長的後續消息。
簡短的信箋,寥寥數語卻交代蔡道長身陷的窘境。友人說,道長在市場販魚的妻子罹患了不明的怪病,每日正午過後,四肢酸痛難忍幾乎無法動作,然礙於丈夫的身份,不敢求助西醫,只得抓些中草藥服食塗敷,可惜不見成效,而如此病情延宕,已近兩個月了。於是村里間開始流傳耳語。他們質疑道長的功力,念其對髮妻的病莫可奈何,往後何能斬妖除魔、祛邪解厄;此外,於情於理,親人的安危當勝過一切,斷不能為了保你男人顏面而讓妻子無辜承受病痛,可是,看情況這個丈夫似乎拉不下道長的尊臉將妻子送醫,頗沒情義。就是這樣的兩難,箝制著這位曾於信眾面前勇敢踏上刀梯展現神蹟的道長,倏忽,他神奇的腳皮非但製造不了奇蹟,反而成為牽絆其行的障礙。
道長顯然是跨越不了自己。他的薄臉皮,制住他的厚腳皮,或者說,那臉皮之所以太薄,乃肇因於腳皮太厚,厚得讓主人感受不到地面的真實與人性的真實,凌虛而失敦厚,少了一點適時絀尊降貴的世故人情,於是,苦為人妻的便得為丈夫這無稽的肉體因果付出代價。
我想,假如我是道長的妻,我定忍不住質問自己的丈夫:當初登刀梯的悍勁哪裡去了?可不可以從過去分點勇氣過來,把那腳皮的厚度移植到那張薄臉上,拋掉不必要的自尊〈一種執著的妄念?〉,將腰桿放軟,仔細瞧瞧身邊這位伴你度過無數寒暑、綰情結義的枕邊人,再想一想,是否該為她作一點犧牲?
突然有個領悟:道長晉升儀式中的踩刀梯,實際想考驗修道人的,或許不只是腳底功夫。無論灌注了神力的腳皮有多堅強,看那接受試煉的道士無不戰戰兢兢、步步為營,一階連著一階毫不敢大意,或許,祖師爺便是藉此暗授、教導弟子行走塵世務必步步無愧天地的道理。倘然如此,蔡道長所面對的困境,正好令其沉澱自我、收拾躊躇滿志,為成為一位真正的道長預作準備,並且,在脫殼出竅羽化成仙之前,先學習拆解臭皮囊的怪性──譬如他那相生相剋的臉皮與腳皮。坐井可以觀天。芸芸眾生,或能以他為鑑?
還曾經抓起一份報紙,目睹另一種封閉中的封閉。「網路遊戲,缺乏自信者易上癮」,小小的一則報導,屈身在其實是一座巨大牢籠的對開新聞紙角落兀自吟哦,吟哦著極弔詭的空間奇觀:畛域無限的封閉。
報上說,網路遊戲讓沉迷者玩到天昏地暗,至於接觸網路的動機,六成以上受訪者答「交朋友」。這確乎值得翫味。此一無遠弗屆、互動性強的工具之被發明,是人們無法滿足現實生活的人際交流而發的需求,還是難以突破近在咫尺的人際隔閡而發的求救?因而,忽爾想起某個晴朗午後,我站在一爿網咖門外往裡望,但見那一雙雙飢渴搜尋的眼,是如何地令人憐惜,令人嗟嘆。「缺乏自信者易上癮」,唉,對失望的現實無能去修改而選擇逃避,就此陷溺於網域之中,何嘗不是一種自我封閉!
然而,如此的自囚,又挨得了多少「時間」這位酷吏的鞭笞?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王國維一闕閱盡天涯蝶戀花,已然昭告了生命之於時空的脆弱與短暫,我懷疑正是這種深沉的悲,逼使徹底絕望的一代大師了斷殘生。那麼,吾人得空還自閉個什麼勁兒?陳之藩《旅美小簡》有言:「我們是在迷失的時代,主要的努力應是先覓回自己。」我要厚顏添上幾字:「我們是在迷失而封閉的時代,主要的努力應是先覓回自己,再打開自己。」
讓我們戮力突圍。
〈本文原載於《台灣副刊》,2005/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