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正漫步在清邁古城的街道上,呼吸著尚未吸收日頭炎熱的清涼空氣時,忽然想起初次造訪清邁的時候。
今年2月,我莫名其妙地從大理的旅居生活抽出一段日子前來泰國,首站依舊是清邁。距離初次來到這個城市,已是十年轉瞬而過。那時的我是如今的我也難以置信的年輕,在銀行工作已滿兩年,剛下定決心裸辭的24歲年紀,身無幾分積蓄,身背繡著The North Face的冒牌背包,從加德滿都飛往曼谷,再往北搭巴士途經素可泰,最後抵達清邁。一個清涼的傍晚,我跟著一車的西方背包客把背包綁在小貨車上,輾轉進入古城。是夜,清邁的街上因水燈節將近而熱鬧紛騰,我走進了一間叫Rose Hotel的旅館,要價四百泰銖的房間條件簡陋,鋪著廉價塑料的床單,窗戶也缺了半邊門,一整晚涼風跟人聲不打招呼地流竄進房間裡,叫人難以安眠。那個房間根本不值這個價格,但那是十年後的我還記得的旅館。
第一次造訪清邁於我的人生也許有著重大的意義。人若是在年輕時得以去異鄉過上另一種生活,這樣的生活或地方會永遠停留在他的一生。就像巴黎之於海明威,清邁對我也是如此。十年前的我有著眾多的初次:初次裸辭,初次獨自背包旅行,初次在一個地方旅居。在人生的這個時點,一個新篇章驀地展開,標題叫做尋找,或叫走向遠方。
那時的我沒有計畫,只有大把的時間。我曾經一連三天參加不同的一日遊,也曾一天內就停留在咖啡館裏寫上幾小時,任由思緒無邊際地流淌。什麼都做過之後,最後只剩下無所事事的走路。那時候的我年輕、孤獨、充滿防禦心、喜歡批判世界。我在泰北三十幾度的烈日下走到腿腳酸麻,汗流浹背,四顧茫然。那段日子像初戀,充滿悸動也不乏笨拙,新鮮與熱烈滲入回憶裡,像不曾停止跳動的某條血管。
之後再去清邁,卻都是關於吃。對於不同地方,人有不同的懷念,而我懷念清邁的麵。產自泰北的船麵,雖然在泰國其他地方都能吃到,但我覺得只能在清邁吃。深褐色湯底熬煮出肉、蔬菜、香料與中藥藥材的精華,融合出一種深厚又輕盈的奇妙口感,是味蕾難以想像的繁複滋味。這樣一碗麵份量不多,靈魂在湯汁,價格在50-80元泰銖上下,每一兩天我就要嚐一口。也是這樣的滋味,讓我在三年後再訪清邁。那其實是個意外,在尼泊爾登山後因重感冒虛弱不已的我取消了印度的行程,決定直奔泰北,以溫暖的氣候與心醉的食物修復自己。
於是,也就有了之後、現在及未來。清邁成為了我心靈的避難所,即使它不乏明面上的缺點:長年悶熱、燒山季有霧霾、基礎建設不利行走.......但疫情後的第一次旅行,我依舊選擇了這個熟悉又懷念的地方。這次我住在Airbnb的公寓,一晚也不過1200泰銖,條件比十年前的Rose Hotel好數倍而不止。清邁的物價也在漲,但更像烏龜緩爬,彷彿有個隱形的力量阻止這個地方加入全球化物價飛漲的行列。抵達的隔天早晨我去吃了早午餐,酪梨吐司加上咖啡將近200泰銖,原本覺得不少,直到我把它換算成人民幣。與人民幣打交道已經四年多,我依舊無法感受其真正的質感。也許是人的大腦久而久之不再願意換算,也許只是純粹的懶惰。言歸正傳,在清邁這樣一頓高品質早餐的價格,幾乎只能在大理買一杯咖啡。
十年歲月流過,清邁依舊安靜、緩慢並微笑著。喜歡的幾家二手書店都還在,我曾經在這裡買過書又賣過書,文字與故事在熱帶的無聊時光中跳躍而過。熟悉的船麵店當然也還在,我相信它們會繼續堅毅而溫柔地存在下去。咖啡店則是一個更隨機的存在了。曾經造訪的咖啡店如今好多已不復見,所幸有新血持續為這個小城帶來芳香與活力。在這裡的兩週,我做的不過也就是走過一家家咖啡店,偶爾工作個幾小時,或無所事事地發呆,翻翻小說或寫寫字,出來又是煥然一新的靈魂,準備對抗外面的炎熱。
在這裡,我無可避免地隨著整個城鎮慢了下來。原本滿溢心頭的代辦事項、工作期限與數據,在這裡乍然失去了重量。它們不再飛揚跳躍,而是被我趕到一個角落,像一場心靈的大掃除。我心安理得的懶,自然不過的慢。每天我感受熱氣在毛孔中蒸發,食物經由味蕾翻譯成神秘的信號,而自己就是個再幸福不過的凡人,存在於這熱烈的萬千滋味的人間。
十年前的清邁成為一切的起點。生命中的一個偶然,發生在年輕歲月時卻能留下久遠的痕跡。這個城市充滿著愛它的人,而如今在遠方思念它的人還有我。我的生命河流不停向前,而它是我的固定流域。
(完成於2023年3月,雲南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