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於實體刊物《移動生活指南》,作為全書第二單元「移動新態度」。
透過三位受訪者,三種移動方式,挖掘關於移動能創造的可能。
一場環島旅行,從22歲走到23歲,她用緩慢的徒步,感受路程中發生的一切跌宕起伏,沿途溫暖的碰撞,都是她透過移動創造的獨特經歷。
2020年10月,從嘉義出發北上,剛從大學畢業的阿弱踏上了徒步環島的旅程。擔心只有徒步太無聊,她策畫了「二二計畫」─沿路訪問路人二十二歲的生命故事。帶上這個想法,阿弱用徒步的雙腳,走進陌生交會朋友的生命裡,也走出自己的二十二歲。
「其實一開始,就是想聽聽別人的故事。」她說,很簡單的理由,在自己的二十二歲,跟著一個個受訪者回到他們的二十二歲,迷惘的此刻或許不會因此獲得解答,但總能在他人身上照見一些什麼。
拖鞋,雨傘,背包和推車,順時針的徒步環島,不再只是環島,而因為路上交會的人事物有了變化。
四十天,九百八十公里,十一位受訪者。行囊會增加徒步的負擔,但為了完整記錄沿途的遇見,她還是堅持帶上腳架和電腦。經過的路,發生的事,每個當下都只有一次,影像和文字,是她試圖捕捉的方式。她總說自己是很慢的人,在她的Instagram上,徒步環島的首日貼文,發布時已是六天後。隨著日子和路程增加,紀錄的速度自然跟不上旅程的進行,就這麼一路延遲,最後一天的文章發布,已是實際結束後的兩個月。
我不知道在這麼消耗體力的長時間歷程中,她如何能堅持住,在緩慢而交疊的時空裡,釐清沿途滿載的遇見和感受。對於紀錄的過程隻字未提,只說「那是比較文靜的我」,她並非以文字或影像維生的人,只是喜歡,只是想做。
以徒步方式走臺灣一圈,對有些人來說,是極近不可能的困難任務,但對阿弱而言,這始終不是一件特別值得誇耀的事情。「很多人會稱讚好棒,跳脫舒適圈,但對我來說不是。它比較像是,我完成了一件原本就想做,也是能力可及的事情,僅此而已。」
從小就住在山腳下,因著和山靠近的淵源,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常上山看看風景。爬山與徒步不同,但本質上都帶有著一點挑戰性。或許是身體裡,本就流淌著無法安於一地的血液,徒步環島這件事情,一直被她放在心裡。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自己踏上遠程旅行,早在徒步環島的兩年前,大二的她便曾計畫一場「單車遊臺灣」之旅,和朋友的臺東旅行結束,獨自租借單車北上,從瑞穗出發,繞過大半圈臺灣,回到嘉義。起心動念,也只是源自於存放在心裡的一個想望,「一直都很想上山下海,去那些以前在地理課本上看到,卻從未去過的地方看看。」帶著簡易的「遊臺灣」看板,親身抵達太魯閣、九份,體會心願實現的振奮與滿足,「想看更多」的種子,就此埋下。
種子生根發芽,在大學畢業那年,臺灣還有很多漂亮的地方沒去看過,她沒忘。只是這次,她改以徒步出發。不會擔心無法完成嗎?同樣的問題被問過很多遍,她總是回答:「那時候其實沒有想太多。」
「回去不難,難的是把它走完。所以出發了,就只想要好好走完。」她說,在臺灣徒步環島,要放棄很簡單,頂多搭個火車就可以回家了。既然剛畢業沒有時間壓力,慢慢走,總能走完。正因為沒想太多,再加上骨子裡喜歡挑戰的性格,才帶著她一路走到這裡。
回顧整趟旅行,最眷戀的風景,始終是人。
出發第一天早晨,在嘉義民雄,與一身運動輕裝的女子擦肩。女子回過頭叫住她,才發現彼此都在徒步環島。同一時間,相反方向,在這裡相遇。
她是小花,恰好比阿弱大十歲。二十二歲那年隻身到巴黎當模特兒,後來又意外到紐約發展七年。再度回到臺灣,自覺對家鄉的認識很貧乏,才選擇徒步出走。
路旁的公車站,近四十分鐘的談話,她們交換了彼此的二十二歲。
那一年,面臨著人生抉擇的阿弱,在小花溫柔而堅定的眼裡,好像看見了某一部分的自己。於是她寫下:
遇見一個能理解自己的陌生人,機率會有多小?在出發的第一天,她碰上了。後來在生命裡某些時刻,都還是常會想起小花曾對她說的,「順從妳的直覺。」她總覺得,好像在公車站遇見了自己的蘇格拉底。
四十天裡的遇見太多,萍水相逢的,坐下深聊的,或是匆匆留下紙條的,每一個都是獨特的經驗,她不想偏重或比較,一連說了三次:「還有很多啦。」那些不及一一細數的所有,都整齊地裝載在她心裡某處。
比如,也曾遇過已環島過十四次,仍年年為神明出走的阿伯;或是正值環遊世界第五年,還持續在這條未竟之路的賽普勒斯男子。在他們面前,她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也提醒自己不忘保持謙遜。
穿越他人的生命,把一個個故事帶回自己身上,一來一往,慢慢從中更瞭解自己。「有時候他們說的話,在當下可能聽不太懂,但在後來的某些人生時刻,卻會漸漸理解。」混濁不明的部分,她擱置著,用自己的生命慢慢釐清。二二計畫成為穿針引線的中介,少了它,環島不會就此失去意義,可是有了它,這條路才得以更滿載豐盈。
於是他們經過彼此的生命,再往各自的路上走去。阿弱用她善感的心、敏銳的眼,將這些碰撞化作點滴文字,呢喃的語句裡,安放著某部分的自己,躁動、沉靜、赤裸而真誠。
接近尾聲的第三十天,來到大家口中的壽卡魔王關卡,三十八公里的南迴公路,她打算一次走完。從臺東尚武到屏東楓港,蜿蜒山路,人車共行。路程會很艱難,她很清楚,也並非沒有準備,前一天特意安排短程,提早休息,把身心都調整到最佳狀態,謹慎面對,不敢輕忽。
凌晨五點半,天還沒亮,她就戴著頭燈出發了。細雨綿綿,雨傘遮不住斜射的雨,褲子濕透,路很滑,車開得很快,還有猴子出沒。「你只能很認真聽。」起大霧的山路,能見度不到五十公尺,連前方的彎路都看不清楚的時候,她靠聽覺一路警戒,保護自己。平時看起來敢於挑戰、無所畏懼的她,那一刻,心裡恐懼滿載。「但也來不及了。」人已在半路,回頭也不是,只好硬著頭皮加快速度走完。
「現在走完,還是會覺得很危險,因為那種地方,就算消失半天也不會有人知道。」幸好安全抵達。挑戰身心極限,一個人走過驚險長路,像是走過生死關頭,因而懷抱感謝與敬畏。
走過魔王關卡,卻沒想到迎來撞牆期。原先預計訪問二十二個人的二二計畫,走到最後一段,只訪到了十一位。相較東部一路陰雨,路途變得平順,挑戰變少,在高雄的豔陽下,她的腳步卻變得沉重。
在剩下路途上,試著弄清楚自己的感受,緩緩解開心頭的結。「後來也覺得沒關係啦,能夠好好把這些故事記錄下來,就是很棒的一件事,不再追求一定要訪到二十二個人。」
不同於日常走路,徒步環島的負重長途,是一種難以比擬的獨特經驗。
在所有移動方式裡,徒步無疑是最緩慢的。「因為很慢,所以也很難會錯過沿途的風景。」在緩慢的前進歷程裡,同一座山可能要看好幾個小時,大量的空閒時間,常有人問:「應該有大把時間可以跟自我對話吧?」
「自我對話當然有,但不是無時無刻。」她說,絕大部分的時間,其實都在做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像是放空,聽音樂,唱歌,玩雨傘。很放鬆,把自己丟在當下。偶爾,某些人事物會喚起過往的某段記憶,像是靈光乍現,與自我的對話會在這時候悄無聲息地展開,無法預期,只能順應,「但是當這個時刻出現,我會很甘願讓自己沉浸在裡面。」
比起日常生活的走路,背上環島的背包,徒步的狀態好像也就此變得不同。像是一種加持,讓探索的心張到最開,「那段經歷一定是最獨特的。」十三公斤的背包,緩慢的徒步速度,充滿好奇的眼光,也因此在這條長長的路上,有著大大小小的驚奇遇見,不論是路人的愛心補給,願意分享二十二歲經歷的成員,還是唸她這麼熱還出來走的路人阿北。
所有收穫的東西,都在徒步的移動過程裡。
環島完成以後,日子並無二致,卻也有些什麼不一樣了。
「我常在想,徒步環島的終點到底在哪裡?是走完的那一刻嗎?還是哪件事情發生之後?」九百八十公里的路途,像是一趟找尋答案的旅程。外在形式上的旅程會結束,內心的路卻沒有盡頭。人生真的有終極的答案嗎?漫長道路上,每件事情都可以是答案,卻也沒有誰可以是正解。
「這段記憶,有點像變成DNA。」走過了這趟旅程,它也走進了自己的生命,長成自己的一部分。像是二二計畫的訪問經歷,是聽故事,也是對自己的反思,「到現在已經兩年了,還是會想起他們當時說過的話。」這些都敲擊著她,也讓她看見了人生的不同可能。
把四十天的影像紀錄剪成短片,在臺北辦了一場小分享會;接受訪問,透過Podcast、Youtube、紙本刊物的方式記錄這趟旅程。影響持續發生,每一個回饋,都提醒著她:踏上了,就一直在路上。
沒有移動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喜歡變動和探索的她,其實也覺得很多東西都將被科技取代。儘管這樣,她也無法接受生活裡少了移動。
她相信,很多感動都是無法取代的,像是環島後舉辦的分享會,見到有些從外縣市跑來的人,也有來到現場分享的環島徒友,實體接觸的共感,都是生命裡很重要的一部分。
對這個世界,她仍飽含著好奇,留有空白,給那些未曾發生過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