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張總。」我問候大哥。
「你也好啊! 妳 是 誰啊?」大哥一臉疑惑。
「我是你太太的朋友。」我鄭重的回答。
「她是誰?」大哥茫然地問。
「我是太太,你的太太,記得嗎?你的老婆。」怡君沒好氣的回答。
他是個中重度失智者,我們認識近三十年,以前我稱呼他張大哥,現在是護理之家的住民,照服員、護理師稱呼他「張總」。
照服員會稱呼張總經理,部分原因是他只要外出,就會穿著白襯衫、西裝褲,打好領帶,穿好襪子皮鞋,帶上手錶,穿好外套,就要外出。此時照服員會告訴他:「張總,要等星期六,等兒子。」因為他這些打扮的預備動作,如同警鈴般,照服員知道他想偷跑,都保持警戒。
張總經理在護理之家可是赫赫有名,他曾躲過照服員、按出正確的電梯密碼,躲過警衛,跳上計程車,搭乘北上的高鐵,如同智慧型犯罪者,這樣的人,竟然與失智扯上關係。
曾經是人生勝利組的張大哥,在六十歲就有了失智的徴兆,只是當時的忽略。一位資優生,事業有成,樂愛生活,每年都做詳細健康檢查,如此注重健康的人,失智怎麼會找上他?
張大哥失智變得嚴重後,在家屢屢與太太怡君爭吵,口不擇言,甚至暴力相向,怡君與兒子(張大哥與前妻所生)商量後,決定送至醫院附屬的護理之家安置。
兒子努力和機構溝通,張大哥有機構特許保有的現金,衣櫃裡有一套西裝、皮鞋、皮夾、手機等,每當星期六,張大哥換好西裝,兒子就會帶著張大哥去外面兜風,吃個午餐,再回機構,是張大哥的小確幸。
怡君也經常去護理之家陪老公,但總在吵架,老公只想要回家,怡君曾帶他到樓下的小庭園散步,但無法把老公勸回護理之家,總是搞得大陣仗,出動醫院的警衛,以強迫式的送回護理之家,之後只好在室內陪伴。
現在,有時候連太太、小孩都認錯或記不起來,唯一殘存的是菁英的感覺,是昔日的輝煌「張總經理」的頭銜。
。
每天的早晨六點多,正是照服員最忙的時候,要輔助住民們洗潄、用餐。張大哥是可以生活自理的,照服員一般是先協助行動不便的住民,把他們移至大廳坐好後,這時張大哥通常已在大廳看報,但偶而也在方間,就請他出來用餐。
三個月前的早餐時間,張大哥不在大廳,照服員去房間喚他,不見張大哥,照服員内心一驚,直覺地打開衣櫃,西裝、皮鞋不見了,急忙大喊,「張總不見了。」所有照服員、護理師都慌了,展開地毯式搜索,連重症區也一一檢查,沒發現人,張總神秘地消失了?
護理長調監控,見他穿著整齊,上了計程車,至於他怎麼知道電梯密碼?至今仍是個謎。他會錯認親人,會迷路回不了家,但知道醫院的密碼,簡直是智慧型的失智。
幸運的是張大哥帶了手機,怡君call他,他說他要回家,手機定位,他是在北上的高鐵列車,他口中的家是童年台北的老家,怡君報警,通知住在台北的兒子,去火車站接應老爸。
兒子就和老爸進行半天的尋根之旅,去了幼年住的永康街,吃了他愛吃的牛肉麵,還說要買拌手禮給護理之家,是個好禮節的失智者。
回到護理之家,照服員打招呼:「張總,回來了。台北好玩嗎?」
「夜班的人,怕死了,萬一你出事,賠不了。」白班的照服員都是心有餘悸。
兒子沒有任何的指責,多的是同理照顧失智者的不易,只是拜託大家多費心,沒有人猜得到失智者的下一步?
此時,他認不出怡君了,眼神動作較為遲緩,退化之快,如同失速下墜的電梯,没有停止鍵。很難想像三個月前,他還能躲過監控,搭車至台北,太不可思議了。
「你哪位?」他重覆問我
「怡君,你太太的朋友,明明。」我回答他。
「明明???」他在想嗎?
「以前,去你家喝紅酒,怡君總是call你,要你晚點回家,我們都叫你『回不了家的男人』你想起來了嗎?」我試圖勾起他的記憶。
他一臉茫然,「你哪位?」他又重覆問。
「我是你的員工。」我回答。
「李秘書啊。」他思索著。
「是啊!我來看你。」我不認識他口中的李秘書。
「謝謝妳啊!」他客氣說著。
「不客氣。」我應付著。
怡君累了!已沒耐心編織一個專屬他老公的虛擬世界。我是客串者,只是不知演得是那一齣戲?
「不記得,也很好!」怡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以前,拿藥給他吃,他兇我要下藥害死他,駡我惡毒。」她憤恨不平,又繼續說到,「還說我搞外遇。」更氣了。
「他生病了。」我不知道如何寬慰好友。
「他也是吃我夠夠,就會兇我,不敢兇兒子。失智的人也知道誰好欺負?」怡君總過不去這個點。
「以前我們去妳家,妳叫他做什麼,他都照辦,很給面子,不錯啦!」我接著說,「他也不想這樣,是吧!」
我想說的,怡君很清楚,她只是要個情緒的出口。
「隨他吧!」怡君嘗試讓自己釋懷。
我們在會客廳聊天,張大哥就坐在怡君旁邊,好像不知道我們正在談論他,只是看著窗外。
吃午餐時間到了,照服員示意,要張大哥回大廳用餐?還是把餐拿到這裡?
「老公,不要亂跑,我和明明要回去了!」怡君不自主叮囑老公,張大哥沒有反應。
「張大哥,改天再來看你。」我微笑著。
「路上小心哦!」張大哥看著怡君,他認出了他的太太,彷彿在乾涸裂開的意識大地上,開出了一朵孱弱的小花。
怡君心慰地看著照服員帶著張大哥走回大廳,我們才離開。
走出醫院門口,正是炎炎夏日的午餐時間,行人道上是一群群從辦公大樓出來覓食的上班族,三三兩兩地交談著,彈性的步伐,是如此的朝氣蓬勃,如同豐饒的大地上,花期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