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選07-921震災後災民及現場救災人員主體性意義的探索~7

3-5 追憶與受苦－ 從「不在」中思念「在」/關係經驗的反轉 

「我覺得那是一個很很….很殘酷的安排，我覺得這是老天爺的安排，我感覺是這樣的，」（case12;p33）

「一直在過去的回憶跳不出來、跳不出來就是跳不出來！我每次要去刷牙洗臉看到鏡子就會想說：姊姊這個時候也是在照著鏡子刷牙，但是她怎麼會知道說她隔了半個小時，一點多的時候她躺下去就天人永隔了。我相信她這個時候搞不好還在…我姊夫搞不好也在看電視，因為我知道他們都是夜貓族。」（case12;p28）

親人死亡後，實體的人已經消失了，在人世間的互動已經是不可能的，留存的是過去互動烙下的經驗，這種經驗提供了回想思念的基礎，但是它卻是在「不在」的背景之下，思念對方的「在」，個人與亡人的唯一聯繫，在這當兒呈顯出來。

人們於「不在」中思念「在」，呈現的是兩者的對差，心頭的痛於焉產生：

「只是偶爾會想起以前跟他在一起的回憶，然後看看照片阿，就是流下眼淚，對對對對對！會想一下，因為畢竟爸爸這樣子跟我們感情很好，對阿，就會回想一下，就會有時候看到什麼東西，看到一個工具就會想到爸爸以前修車拿什麼工具，因為看到那種…看到什麼形狀、什麼東西就會想到爸爸這樣，就會偶而…有時候聊天聊聊，就會聊到「爸爸一定不會這樣啦」，「爸爸以前會怎樣怎樣」，就會想到他以前的事情。」（case10;p9）

看到與亡者相關的事物，人們突然被召喚到一個處境，在這處境中想起與亡者關係的種種，此時憶者是立在「不在」的背景中，看見「在」的經驗。而過去美好的經驗愈多愈深，現在的痛苦也隨之加深，關係經驗呈顯出一種「反轉」的現象，讓我們更清楚地看看：

「看到這個衣服我也很痛苦，真的也很痛苦，就是想到說她當時，喔，這件衣服她有幾件怎樣怎樣，女人就是會想這些事情，在你想來可能是很無聊，但是真的是太親密，從此之後我不敢再去以前常常去買衣服的那家店買，因為我很害怕人家問我說…因為我們三姊妹有時候去血拼就是平常不買衣服，一買就買得讓人家記憶很深刻。阿所以說我很怕人家問我說「妳那個姊姊不是…這次有沒有從南部上來呀？我們這裡還有什麼衣服她可以穿呀…」我很害怕，我很害怕」（case12;p29）

這種召喚對人們來說是一種受苦，強迫人們再次確認對方已不在世的事實，訴說著生命中重要部份的一種喪失，尤其是當這種召喚是關涉在災難現場、親人失去性命的那一刻，更讓人痛苦不已：

「經常在想，我是睡覺經常在想，洗澡也是有時候會哭啊！現在也是一樣，啊我有時候會哭啊！就想說他們怎麼死的、死的那麼慘啊！那他們有時候怎麼在那裡寒寒，就是在…他們生命慢慢的流逝當中，我還是沒辦法，來救她們，當、身為一個父親、身為一個老公，沒辦法救她們，那我心裡的痛也是可想而知啊！」（case4;p9）

身為家人的父親及先生，家人在他身旁死亡時卻無能為力，生命因此遭受到嚴重的衝擊，場景深深烙印在心頭，揮之不去，受災者12也有類似的情形：

「我現在就想說我這一年來我的痛苦在哪裡，我的痛苦倒覺得說，他們已經知道一個小孩子在外面，阿可能是因為姊妹情深再加上一個作母親的心，他們當中間…他一定是…兩個人一定有在…有在離別依依，一定很不放心說外面還有一個小的，可能也在彼此交代事情吧，就好像看鐵達尼號那個男主角跟女主角，不斷不斷不斷地在我腦中這樣重複，沒有消失過，好像…就是在昨天的事情這樣子。」（case12;p6）

「在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模擬，我沒有辦法停止這樣的想法，那只是覺得說，當時我姊姊如果不要這麼怕的話，那..那他跟著我姊夫一起出來的話，至少一個大人在外面，她可以去求助」（case12;p6）

不斷地想像親人死亡那一刻的情景，不斷地模擬當時的場景及人物，未曾停止過。受災者跌落在受苦的情境當中，到底是什麼樣的動力維持住如此的處境，受災者12給了這樣的一個回答：

「然後我一直很努力的想要…應該說是我不願去忘記，我不願意忘記我姊姊所以我就努力去想，應該是這樣子」（case12;p42）

「不願意忘記」親人，這是受災者的回答，而從某個角度來理解，可以說，人與人間的牽繫主領著人們心理生活，是人安「生」於世的主要力量，這種力量拉動著個人內在的重要部份，或者說它其實就是個人自我的一部份，親人的消逝，意謂著自己的消逝，自己的意義不見了，尤其從受災者4更可以明顯看出：

「像剛開始出事情的時候一邊騎摩托車一邊哭啊！每次騎摩托車就哭啊！我說要是他們沒走不曉得多好，然後有時候看到房子，有的瘦瘦扁扁的，這個怎麼不會倒，那我房子才蓋四年ㄟ，怎麼會倒？就覺得很不公平，上帝很不公平啊！就覺得說真的是…人生不能說沒有一個目標，真的、真的覺得說人生沒有目標覺得，就是這樣子行屍走肉這樣子，」（case4;p8）

妻兒的離去，使得世界都變樣了，雖然物質世界還是照常在運轉著，但是自己的心境已經完全不同，人生的目標沒有了，就像「行屍走肉」一般。

第四節 「震憾之後」-- 生活領域的重新回穩

地震時，受災者日常的生活慣性被活生生地截斷，而在地震過後，生活雖仍呈現動盪不安的狀況，但是自然而然地，人們的生活朝向回歸日常秩序的方向進行。換言之，地震強力破壞受災者的生活穩定程度，而把受災者拋擲到一個生活極不確定性的狀態，在「災難時刻」的處境是拋擲中的最高點，那一刻連自己生命是否能夠存續都是問題，當逃離「災難時刻」之後，身體的危險暫時被解除，人們面臨重新架構自己的生活秩序，也就是說，引領人們後續生活的動力方向是對自己生活領域的重新回穩，因此隨著時間的進行，生活從在「災難時刻」最劇烈搖晃的狀態逐漸地趨向一個穩定可控制的狀態。

而對於純粹罹難者的家屬來說（自己家屋完好，僅有親人罹難），也有類似的趨勢，但卻不盡相同，關係的突然斷裂，也使得罹難者家屬陷入一種生活動盪的狀況，這種動盪雖沒有呈現在自己置身的具體物理環境上，卻呈顯在以想像為主的心理世界裏，從「等待」時刻的漫漫煎熬，到「死了」確立為最高點，進入另一個階段，並且在對亡者完成告別之後，再進入一個新的時期，有的家人內心的動盪逐漸趨緩，而有的家人則仍舊維持在內在騷動不安的高點中，比如受災者12說道：

「那個時候才開始穩定下來，可是我痛苦指數也另外一個開始又上升。因為我發現人是….人是在安定之後，才會開始去回憶，因為我那半年，就921到3月1號那半年的時間，幾乎在忙她…我姊姊的身後事，忙小孩子的安置問題，慢慢慢慢我的傷痛在4、5月開始」（case12;p28）

當告別完成，罹難者家屬的生活秩序被重新建立之後，繼之而來的是另一種傷痛。就如同前述3-5節所提及，這種傷痛以強迫性回想的方式一再呈現：

「我一直…就是這樣子一年多來這種片片斷斷一直在模擬、不斷在模擬，我也知道我自己在煎熬我自己，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說像人家講的說，阿一兩年過了就好，真的沒辦法（底線為台語）。」（case12;p7）

4-1 遭遇

災難之後，受災者重新架構生活秩序的過程中。在這個時期，人們無可避免地會「遭遇」到與災難相關的、新的人事物，比如家屋損毀的受災者，馬上就要面臨經濟損失、住所尋找、三餐供給、與建商求償等的各項問題；或如罹難者的家屬，即要面臨如何辦理喪事、請領慰助金等的問題。

比如說當家屋損毀時，人們都會進入「居所移置」的狀況，也就是說人們必須被迫著面臨新的生活環境，在這之中遭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環境。不管住到親戚家中或災民安置所，都會在生活上「遭遇」到原本不同的人與環境，可想而知，當人與人相互的生活習慣、價值觀、內在理念不盡相同，甚至有很大的差異的狀況下，人與人間的狀況就出現了。

因此在這種「遭遇」的過程中，實際上是一種「衝撞」的可能，，意味著遭遇到與自己過去狀況的不同，比如人際間價值觀觀的衝撞、行事態度的相互衝撞，生活習性的衝撞，還有許多原本存在於私領域的事物及行為，都被迫放置在相對的公開區中‥，這種衝撞的可能性所涉及的領域，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並且各式各樣，人們也因此產生許多各式各樣的情緒與理悟。

或是對他人不知惜福，人性貪婪的理悟與情緒：

「看到…(P2)就是有…有有些東西啊，大家都會說…也不會講說唉那個是人家救濟的喔，我們要惜福喔，有的就是拿很多，然後甚至有的還拿…拿給外面的親戚朋友這樣子，我我就覺得那樣子真的很過分」（case6;p11）

「就是覺得說，就是看到人…人…人的貪的一面，齁，還有物資的浪費」（case6;p12）

在臨時安置所，受災者6看見大量的救援物資湧入，但是有些受災者卻不斷拿取物資給外面的親戚，感到「真的很過分」，那是看到「人的貪的一面」。

或是對圍觀看熱鬧的群眾，產生厭惡之感：

「唉我的心情是覺得說，我們已經夠可憐了，你～們怎麼這麼殘忍，怎麼忍心這樣子對我們啊？那指指點點的，然後看啊這厝怎會倒這樣？哎不知道怎麼倒的，啊當初怎麼會那樣倒的（底線為台語）。有一點尖酸刻薄，會讓我們心靈受傷，會覺得說，（p1）好像在～諷刺我們，那種感覺。會覺得很氣。」（case1;p16）

看見圍觀的群眾指指點點，一種「被諷刺」的感覺升起，「會覺得很氣」。

或是在面對建商協調時的遭人誤解：

「，啊我家裡的人，既然也沒怎麼樣，我感覺說你，賠我一間厝就好了，我就很滿意了，我沒、沒什麼要求嘛，喔，所以說，但是，這樣，卻對我一種傷害很大（P2），一些住戶不諒解，因為反對在這原地重建的人，就對我很不諒解，他是說，我建商派來的（底線為台語）」（case8;p9）

受災者8為自救會的委員，奔波在建商與住戶間的賠償協調，但是遭到一些住戶的不諒解，並傳說是「建商派來的」，也因此感到很大的傷害。(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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