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選07-921震災後災民及現場救災人員主體性意義的探索~3

2023/09/17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2-2 災難的烙印

在「災難時刻」當下的經歷,讓人從平時的安身於世的處境中,迅猛地,甚至是暴力地把人轉置到一個身體遭受危險,甚至是「瀕死」的位置,人被拋擲到一個陌生的處境,之所以陌生是因為對大多數的人來說,日常生活中幾乎不曾遇過同樣的處境。在「災難時刻」,人們聽見可怕的聲音,看見可怖的場景,身體感受到強烈的搖動與衝擊,以致於可能的受傷流血,甚至聞到破掉的瓦斯管線所散發而出的味道,喊叫、閃躲、攀爬、甚至哭泣‥等等。整個身體的經驗是激動且強烈的,在此之時也正在進行「災難的烙印」,在個人的生命時間裏,烙下難以磨滅的刻印。一位受災者回憶著當時跑到學校的操場中央,家人圍在一起,身體不停的發抖,她形容不是那種天氣冷的「抖」,而是「怵目驚心那種抖」,她說道:

 

「我們全家就在那個操場的正中間,然後那個搖,還是一直搖啦,搖那,喔那個在學校聽到那個聲音實在很恐怖,它搖喔,那個,好像會回音,還有那個玻璃的聲音,哄~~~~~~(學呼嘯聲),就是那種,那種聲音,現在想想起來還還是有點怕,後來才想到說糟糕我家的小狗,小狗...小狗被壓死了」(case6;p1)

 

當時玻璃因震動群起的聲音深深地烙印在受災者心中,以致於在回想中有著顯著的地標,同時這個烙印也為災難時刻鋪下了深刻的性質,在災難敘說的現場中召喚了受訪者再度回到當下,受訪者說「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怕」。這種災難的烙印,也滲透到生活不經意的角落裏,往往經由場景的突然臨現,讓人再度跌落到災難的心理現場中,進而呈顯出「災難時刻」在生命經驗裏的深刻性質,比如一位受災者所說,在地震後的三個月時間她所經歷的:

 

「就是只要一睡覺那個,畫面就會閃出來,就是那個,地震畫面會閃出來,我就會一直,我就會一直,重複想那個地震的那個情形,只要一,一上,一閉上眼就會那個,閃那個那個,情形,就是閃那個地震畫面,(I:那是什麼樣的畫面?),就是~,搖啊,那個搖的時候啊,然後我爬出來那、那,那一段哪,整個重複就是那種,就是我爬出來那一段,對對,然後被救出來」(case11;p17)

 

不是受災者主動去回想災難時刻的畫面,而是「災難時刻」突然地臨現,召喚著人們進入那時的現場中。對大多數的人來說,「災難時刻」原本就屬於另一個國度,不曾發芽生長在個人的日常生活裏,但「災難時刻」所烙下的印記卻迫使人們在災後的心理生活中,穿插擺盪在「承平/災難」兩者心境之間,換言之,受災者在災後雖活在看似承平的日常生活裏,但其心境卻無預警地交錯擺盪在「承平/災難」之間,受災者因此受苦,或者說呈現一種「折磨」的狀態,比如另一位受災者說:

 

「到現在我還是很敏感,然後,走路我都感覺後面好像有聲音的,很不舒服,就感覺就,嘖,就一直會,突然間,像我同事~後來看我,跟我講話,我都突然間會害怕,那突然間這樣子,抖了一下這樣子,那種感覺,持續,短短一個禮拜我就瘦了七公斤,因為我,沒辦法吃沒辦法睡,因為你~,眼睛一閉上就是,當場的,當時那種狀況」(case7;p6)

 

突然的害怕、突然地抖一下,受災者的心境擺盪在「承平/災難」之間,折磨著受災者,「災難經驗的深刻性質」就以如此的形式呈顯出來。

 

2-3 處在生命的邊緣-與死神交會

在災難時刻的當下,有的人們並非那麼幸運還能保有行動的能力,進行逃離的動作,個案4就在那一刻中被埋起來,他面無表情地回憶當時的情景,聲音異常平淡地向我說道:

 

「當時會覺得說…覺得說很突然啦!一下子就覺得、好像是世界末日、末日那種感覺,整個…從七樓,我們住七樓嘛!‥‥七樓的地方就直接陷到地下一樓去,那當時有被它搖醒了,然後叫我老婆、我兒子、女兒,我們都靠在牆壁,然後牆壁大概是、後來之後我才知道說,它是這樣陷下去之後又這樣倒下去,所以等於說我變、等於是蹲著後來被壓的時候變躺著。‥‥一下子就沙啦什麼,石頭什麼,什麼什麼都埋起來,等於是活埋啊!我們都身體靠身體這樣子,那當時可能說…完了完了,一下就完了,那當時我就手好像也是手弄這樣子,啊就是覺得好像有一個空我就把它挖一個洞。」(case4;p1)

 

個案4與他的三位家人全身被瓦礫活埋無法動彈,而他只剩下一手的手指頭得以伸到外界的空氣中。「好像是世界末日」、「完了完了」,這是他回憶當時的感受,同樣地與前幾個受災者般在被圍困當中,個案4一下子被拋擲到與生活完全不同的處境中,但是他的程度更加地劇烈,直接與死神照面:

 

「我聽到我們老大講說:好擠好擠喔!然後我老婆她們比較驚慌。,…,然後就是說…聽他們就是…很驚慌我老婆很驚慌,然後跟她講說『還有機會!還有機會!』,就撐著一直撐一直撐,那砂石越、越壓越緊嘛!我就呼吸愈來愈急促,沒到兩分鐘就聽不到她們、聽不到她們喘息的聲音了。,…,啊我是很喘啊!很喘就是不會死啊!我就跟她們、我還、我講說、我我我還有在講說:『妳們忍耐一下齁,一下子就過去了』,『啊死就是一下子不呼吸就過去了』,那勉強我就一直呼吸一直喘,然後就是吃沙子。」(case4;p1)

 

與親人一同被活埋,妻兒就在旁邊,雖聽見心愛的孩子在喊叫,本身卻一點辦法也沒有,自己被囚固在肉體的限制之中,只能藉著聲音的傳遞,鼓勵與安慰親人。我們看到受災者一下子鼓勵親人說著「還有機會」,一下子安慰講著「忍耐一下!」、「死就是一下子不呼吸就過去了!」。受災者處在生命的邊緣上,同時面臨「續生」與「瀕死」的可能。但隨著時間的消逝,親人的喘息聲停止了,但是自己「就是不會死」。

在這樣的狀況下,個案繼續說道他當時的感受:

 

「,然後就…反正就是覺得說很絕望,好像世界末日了」(case4;p1)

「那時候想說,因為怎麼講,你…看著自己親人在你旁邊慢慢…在慢慢不見,那種那種你自己都沒辦法救他,當時可能覺得…覺得說…只要趕快出來、趕快出來,那時候、那時候被埋的時候又聞到那個燒焦的味道,我就覺得…很口渴,很口渴,然後又很、很想咳啦!就整個都沙子整個都眼睛都看不到了嘛!因為很很很渴會想說,啊現在如果在外面可以喝一杯礦泉水多好,會有、會有那種感覺」(case4;p3)

「那時候覺得說…很痛苦,覺得說…被壓著很緊,那種感覺就是…很惶恐,就覺得好像世界末日,就覺得這種事情怎麼發生在我們身上?」(case4;p22)

 

世界末日已然來臨,親人逐漸一個個死亡,自己也認為在不久後就會了結此生,「絕望」、「痛苦」、「惶恐」的心情油然而生,身體被囚禁住了,無法動彈,身體的不適感愈來愈大,引發了一些想像,在這生命交關看似嚴肅的時刻,因著身體的不適,卻出現一個明晰念頭,如果「可以喝一杯礦泉水多好」,但是並不可得。

人處在生命邊緣,許多紛雜的心思襲來,個案4補充說到:

 

當時被埋葬那時候都一直在那邊,一個念頭就想說:念阿彌陀佛阿、念觀世音,都念、什麼都念啦!就是一邊念一邊一邊哭啦!」(case4;p3)

 

面對這樣的處境,人們幾乎已經徹底地失去自身的力量,無法實質地為自己或他人做任何事情。人力窮盡的結果,似乎引領人們投向一個寄託,乞求外力的幫助,往往是希望神蹟的出現,把自己帶離目前的處境,如同受災者7在圍困時亦出現類似的情形。

受災者7被困在自己房間的一個小角落裏,剛好一邊面臨房間的鐵窗,那時不斷地餘震,使得房子仍不斷地下陷中,但自己卻又無力脫困,只能猛搖鐵窗,對著窗外的人大喊,尋找外力的幫助,她說:

 

「啊我就好急,我一直喊,有點歇斯底里,一直喊著,說,他就說,你們不要,你你們不要那麼緊張,喔,沈住氣,…,嘿,這樣對話的時候,然後說,你看看裡面有沒有鐵鎚,我哪邊那時候這這狀況怎麼可能找鐵鎚嘛,哪邊找,根本找不到,而且,從我房間出來整個就塌下來,門整個就已經擠掉,根本,一個出口都沒有,唯一的就是,我的鐵窗,就房間那個出口而已,一直叫,然後一下子又餘震來,我又躲回那原來那個洞去,然後又,又出來,一直喊,然後,其實兩隻腳都在抖啦,(笑)就說,說實在所有的神都被我請下來,我就一直這樣,心裡這樣一直就是說,…,默唸那種的感覺,而且聽到隔壁一直哭一直叫,然後我想說,自己心裡想想說,我是不是真的就這樣子要離開我自己的親人那種感覺,就很害怕,可是我一直深呼吸一直想說,啊,現在就是,自己要沈住氣那樣子」(case7;p2)

 

受災者7陷落歇斯底里式的喊叫,餘震不斷的發生,讓她的身體不繼反覆在「角落」與「窗戶」之間移動,此時自己正站立在「生」與「死」間的邊界上,身體得到最大的緊張,不斷地召請所有的神明,進行「生的掙扎」,但也不斷地懷疑是否真的就這樣地離開親人,一種「死亡結局」。

 

「然後,然後就想說,我是不是這樣離開我家人,然後我朋友怎麼辦,因為我們本身要,講到要,同意要結婚了嘛,那怎麼辦,我怎麼樣聯絡他,他又不知道,那時候就覺得很害怕這樣子,然後就,反正就是,心裡很複雜,那種起來想說,就要這樣結束了嗎,我真的有很不甘心,那種心態就是說,我覺得很不甘心,然後,後來想說,就一直深呼吸,我要鎮定下來,我要鎮定下來,我一直告訴說我自己要鎮定下來這樣子」(case7;p25-26)

 

面臨死亡是害怕的,若是「就要這樣結束了」,真的「覺得很不甘心」,因為在世的計劃都還等著自己去完成,若是就要宣告我的死亡,實在心有未甘,現在能做的就是鎮定下來,尋找自己的活路。

在面臨生死交關之際,人們不僅為了自己活下去而奮鬥掙扎(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我們也發現,那牽繫在人們背後,聯結在人與人之間的深切關係,此時也震天嘎響,呈顯在內心的掛念,就如同受災者7掛念家人,已同意和已結婚的未婚男友等,讓我們更清楚的看看她在災難一發生後所思考的:

 

「整個回過神來還是想說,完了怎麼是這樣子?然後我就說,一直下陷嘛,就是還、還有餘震一直下陷,我想說完了,我這樣子,我這邊又倒,那我爸媽那邊怎麼樣?會不會怎麼樣?」(case7;p1,2)

 

父母是否也和我一樣遭到如此災難?!在平日,人與人的深切關係似乎隱而未顯,如果親近的人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我們不會特別去擔心他們,但在災難中,人與人間的深切關係被顯示出來,那是一種擔心、一種惦記、也是一種「牽掛」。

受災者4描述在他圍困被埋在瓦礫中的另一個想法,他說:

 

「然後就…反正就是覺得說很絕望,好像世界末日了,然後我後來又想到,對啊!有一個小孩子在…在創世啊!怎麼辦?因為創世他們的…他有一些也是我在幫他做的,像復建啦!還有那、他們護士也是很辛苦啊!他們根本沒有那個多餘的時間來、來說,他們兩個小時翻身一次,兩個人要照顧二十幾個病人,沒辦法說,用翻的翻二十分鐘半個小時,沒辦法,那我…又想說,怎麼辦一個小孩子在那邊,要不然他回到家裡、回到家裡也好,因為在家的話,大家一起、要走大家一起走嘛!這樣沒有什麼牽掛嘛!」(case4;p1)

 

在身體受限,妻兒已然沒有喘息聲的情況下,陷入深深地絕望中,等待死亡的來臨,然而想到自己的另一個小孩,一個因為數年前意外事件而成為植物人的小孩還在創世基金會,每日等待著他去照顧翻身…,不由得放不下心來,要不然那位小孩在自己身旁也好,因為「要走大家一起走」,如此才沒有「牽掛」。

這種「牽掛」之情呈顯出「人在關係中」的一種深刻的形式,在災難當中被突顯出來,我們發現「牽掛」之情幾乎浮現在所有的受災者身上,甚至在沒有受災的人們,得知親朋好友們遭受可能的災難,也自然地浮現出如此的牽掛。(待續)

追蹤「穗波心理師談情說愛」FB粉絲專頁,可不定時收到「今日文章」及podcast預告

收聽「穗波心理師談情說愛」podcast(專門談愛的podcast)

點擊「家庭Q&A-愛情、親情的心理師相談」免費提問

159會員
264內容數
歡迎來到「穗波心理師」沙龍。這是一個「生活、家庭、愛與人生」的領域,關注親情、愛情、婚姻、家庭及人生議題,先祝福大家都能遇見幸福、圓滿伴侶關係及維繫家庭。 我是執業臨床心理師,歡迎對上述議題留言,讓我可以用心理學的概念與你討論,或提出建議。也可以在下方留言你介紹自己,讓我有機會更認識你、一起交流成長,人生路上不寂寞!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