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終於轉涼。這座島,似乎只剩長夏與暖冬。
「怎麼這麼突然呢?」寄賣商家問我。原是月前將作品拿去寄賣,連假得空,就思索跑一趟取回。「因為在臉書上架,如果有人詢問,無法即時抽空拿回作品,對店內擺設若造成異動,也感到非常抱歉。」
來往幾句,店主不悅,不悅是應當。雖然我們都沒有言明寄賣時間的長短,但總歸麻煩。生意人是這樣吧?能在越少麻煩裡賺到越多錢是上算。
說詞在事前修改數次,出口時已想不到更好的。畢竟,只是感覺不好。然而原因不出自店家,是我古怪。
還是努力地想圓融些。虛應故事倒還好,一旦做回自己就容易搞砸。我這個人,性格存在太多缺陷。愚鈍,學不會兩全其美;固執,學不會從善如流;容易傾吐,更容易封閉。
可是我不是生意人,嘗試兩個月,還是當藝術家合適。關於工作室,賣場與展館,我喜歡後者。
我想,自己有什麼資格稱為藝術家呢?可是「資格」這件事,憑什麼交給無關緊要的第三方定奪?我偶爾拿起畫筆塗鴉,攝影、書寫或創作,確實愛「美」。這麼說來,稱藝術家該沒什麼不妥。
建議各位也大膽地安上喜歡的頭銜,只要不誤人性命皆可。至於這麼做是否造成作家或藝術家浮濫,還是交給喜歡掌控和定義的人去煩惱好了。畢竟喜歡掌控的,自然喜歡煩惱,想來亦不困擾。
作品寄賣那個月,腦袋只剩數字和人際焦慮,對生活沒什麼感觸,幾乎失去所有創作熱情。勉強寫下〈蛋與鼠〉,那不能稱作詩的牢騷。
感覺不對。
與人合作、協商,講價或等待都不是我的強項,又或者包裝與行銷太難。總之作品取回後,鬆了好大一口氣。再度看到它們覺得心裡踏實,想法也有所轉變。重拾創作的心情,無價。
我的作品原先都不取名。取了名,想像空間變小,喜歡的人是不是也會變少?作品介紹原先詳細,推敲買的人,應該要切確明白所買何物才好。
作品取回後,便不這麼想。逐件端詳和命名,介紹內容僅止材料羅列,隨心隨性。還是喜歡偶爾靜默,偶爾聒噪。任性來去,總是自由。
創作,最有趣的過程就是「發現」。
天然素材隨處可見,有些日日平常,有些輕賤微薄,有些風雨骤至,無聲無息無名無狀。故此,賦予這些素材「美」,使人願意親近追求,願意發現,那是最有成就感的事。
這兩週做了幾副耳環。感受素材帶來的氛圍後,覺得很像一幅小小的畫、一則短篇故事,設計與命名,都是可愛。
〈夏日〉是我做的第一對耳環。僅一瓣臺灣熊蟬大翅,那時尚無創作意識,只是偶然路邊見到殘軀,覺得尚有一瓣完整。翅膜薄弱,翼脈剛健,就收進袋子存放欣賞。後來又拾得大青叩頭蟲的翅鞘,亦只一瓣。
大青叩頭蟲翅鞘在光線照射下,顏色多變夢幻。自然界裡的傑作,都是經過百萬年的演化,人的心思如何能及?
兩瓣湊成一對,夏日炎炎,百蟲爭鳴。不過,戴上的人會不會耳根子不得清靜?想來挺幽默。
如今十月,就是夏天都走了,我也才撿到5、6隻台灣熊蟬。其中一隻發現時,肚腹已被蟻群啃食一半有餘,趕緊拎起,才救下翅膀。
(本想貼出原況圖片,為免令人頭皮發麻,還是作罷)
說是「救下」也不盡然。昆蟲腿腳、外殼和翅膀因為無肉無汁,通常會被遺留。短短幾天雨淋日曬,便足以化泥。
又有一隻發現時,只剩一對大翅和單瓣小翅,指甲般大小的外殼碎片與翅翼僅筋膜相連,應是遭人面蜘蛛食後遺棄。
那翅翼纏繞蛛絲,我得拿棉布沾上溫水輕柔擦拭,趁蛛絲某一段被抹離翼片,再以棉花棒接續,如釣魚捲線器般,使其緩緩脫離,過程得十分小心,蛛絲的強韌能輕易劃破熊蟬翼膜。
蟬翼輕薄,無法置放桌面塗膠,一旦沾黏,拔起時便碎裂盡棄。只得用鑷子夾起,以竹籤滾膠抹勻,兩面重複相同步驟。清潔與製作,又破損幾張。
蝶翼更難。因表面疏水,猶如蓮葉。沾膠後,得趁未完全收攏,立刻照光固化。反覆幾次,始能抹勻,太厚之處,還須打磨。
過程裡蝶翼容易因為膠的重量而反捲,反捲後,撕裂便無法續製。4隻拾來的蝶,僅一隻勉強做成,其餘失敗告終。
工作室創作的初衷,源於珍惜與欣賞自然。珍惜自然的人,也會得到祝福。這是我在作品中,加入「祈福」意涵的原因。使用的素材,亦非強索豪取,只是我特別留意自然裡的生死罷了。
作品產生的過程,非由新生到死亡,而是由死亡到新生的祝福。我是第一手碰觸這些素材的人,感受到溫柔地對待自然,你也會在某個時刻,收到溫暖與回饋。
工作室的第一個客人在收到木瓶後,開心的說,那天剛好解決某些延宕許久的難題。我很感動,也覺得創作初衷值得堅持。
最近開了IG帳號,聽說老人都不用IG,所以我現在也算年輕一輪了。
我很簡單,不菸不酒,可以的話,甚至連車子都不想有。喜歡吃甜食,喜歡看樹葉被風吹動的樣子;喜歡發呆,喜歡躺在沙發上什麼事都不做。心情不好,容易掉眼淚;再不好,打兩小時的球,也能開懷地笑。
經過兩個多月摸索,我想工作室還是和我一樣,簡簡單單就好。故寫下此文以作紀錄和提醒。
=========轉錄IG文章==========
(IG附有影片,歡迎大家造訪)
「暑假時,母螳螂下了一個卵鞘,在阿勃勒種子上。就在我身邊。我把卵鞘移到植栽旁,靜待小螳螂的到來。
一個多月過去,某日午後,竟真的幸運目睹了小螳螂到訪的整個過程。
一個半小時不到。數十隻小螳螂爬出卵鞘,努力脫去胎衣。
大家爭先恐後的爬上高處。
螳螂媽媽早就離開。
她打算放任這世界的殘酷,為她挑選下一代的佼佼者。
不到半小時,蟻群來了。
瘋狂搬運來不及隱匿,甚至胎衣都尚未脫去的小螳螂。
自然界裡,新生帶來毀滅
毀滅又帶來另一族類的新生。
僅不到二小時,小螳螂們便經歷此生的第一場風暴
活下的暫時躲在葉片後喘息
待他們認定足夠安全,才會各自離去。
我接起一隻小螳螂
牠好奇的晃晃腦袋和身體
安心吧,雖然終得離去
但此刻沒有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