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孤獨〉到〈論孤獨〉的軌跡,無疑由其寫作時間先後順序看出境界的層遞:前者將孤獨比喻為他者,此一孤獨與外界的扞格而處處磨損。透露孤獨無法掌控、善於躲藏的特質之外,試圖與之共處,卻總有不甘的鳴吼。後者的孤獨與自我合一,過往那份不甘和格格不入似乎被洗刷了,磨潤了,或許是見「古來所有排行,定位的天體」都已消逝四散,面臨一切都將空無的黑,把自己擬作菩提樹下的佛,靜觀世間一切,而感受到那份孤獨,穿過文字譬喻、穿過肉身而抵達的境界高處。結尾的「聽雁在天冷高處啼」呼應了前句薔薇與蜂的不象徵,純描述,也頗有「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高感。
這麼說來,相較於〈論孤獨〉,〈孤獨〉所感受到的或許更帶有寂寞的質地,而〈論孤獨〉脫離個人情緒,轉而徹悟生死及其時空之有限性。然而《微塵》出版時,作為手稿的〈微塵〉一詩到底是寫於〈論孤獨〉之後,或其實是〈論孤獨〉的草稿,這問題我到此刻還是拿不定主意。
我記得楊牧老師不斷強調詩一事非單純的承襲或創新,而是其傳統就是創新。講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或許並非懷才不遇的抒情,可能更是面臨時間走到當下的一刻,誰都無法清晰描繪尚未到來的未來,而詩人站在那最前的端點,該括承受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未知的一切,當然,其中包藏的是死亡。人何以能抵禦死亡一事?永生自是不可能的,而詩中寫「穿過大片蘆葦——/光陰的逆旅——美的極致」所說的,便是美學極致這種精神性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種留存的手勢,穿過蘆葦與褪除身體,擺脫一切有形無形的隔絕。
儘管怎麼讀都會覺得〈微塵〉的語句和節奏似乎不如〈論孤獨〉凝鍊精確,但異於〈論孤獨〉的孤高,〈微塵〉所展現的是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質地。佛家語微塵是眼所能見的最小,卻又是無限多。世事緣起性空,都是因緣聚合,一切盡如空氣中的微小塵埃所聚集而成。看透時空與肉身之有限、望穿生死,〈微塵〉的高眼界以及其與世界「玄同」(合其光,同其塵)的感悟著實異於〈論孤獨〉,甚至收束之有力,從覺有情至遁入空無的境地,彷彿遙相呼應了歷代詩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心而未見哀戚,末句「早已經發生過了/一心化微塵」讓我反覆默念多時,是多了一份無限大的包容。然而若是〈微塵〉的寫作時間真在〈論孤獨〉之前,何以修改成〈論〉的版本,我的唯一推測是詩人也許也自覺自己還沒抵達「一心化微塵」之境吧。
思想可以依靠語言到達,實際上卻未必如此。
最近我拿起《勘誤表》重讀,史坦納寫父親帶他讀荷馬,讀到阿基里斯為了摯友帕楚克洛斯死去而發狂復仇,呂卡翁祈求阿基里斯赦免他,懇求的話語述及阿基里斯與自己的主客情誼,實際上卻是戰勝者與俘虜之間的關係。阿基里斯的無情回覆卻指出了一種生命唯一的平等是死亡一事:
來吧,朋友,你也得死。為什麼要如此悲傷?
即使是帕楚克洛斯也死了,一個比你好太多的人。
而且看看我,你看到我是多麼英勇強壯?
偉人之子,賜給我生命的母親
是不死的女神。但即使是我,我告訴你,
死亡和命運強大的力量也在等待著。
在某個晨曦或日落或正午
某個人也會在戰場上奪走我的性命——
或許是擲出一隻長矛
或是從他弓裡射出一隻致命的箭
史坦納說同樣是面臨死亡,呂卡翁動用有限的語言表達(其實是詭辯)對生命的惋惜,把自己縮小、訴說自身無辜,攀親帶故為了求生。然而一樣面臨死亡,阿基里斯的「朋友」一詞卻是把自己、帕楚克洛斯、呂卡翁甚至是所有人都擺在了死亡之前,沒有人逃得過。而呂卡翁你此刻的雄辯,都只是因為面臨死亡,才懂得開始細數過往。阿基里斯表達的,是生命其實是由死亡給予的。
這樣的認知讓人避免掉許多愚昧。如果語言展現一種洞察,那麼,如何讓自己避免像呂卡翁般的修辭僅向死神求饒的癡愚?或者便向空無學習,拋棄盲目的比喻,一如我最喜歡的那句:
晚夏的薔薇在稀薄的暖風中
不象徵什麼地對著一隻蜂
備註:聽別校的老師跟我說,學生會用ChatGPT生成書心得,結果AI抄了我的書評,我在想要不要把這篇的篇名全部互換,或是加個註說這篇寫的都是假的,或是寫「這篇寫的是楊烈的如果能夠」(到底誰知道這哏),讓這些偷吃步的孩子跌一個跤(*‘ 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