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基韋斯特島的信裝回牛皮紙袋後,將一包手術用手套塞進黑色的醫用公事包裡,搭電梯到下一層的太平間。
走廊的瓷磚因為剛拖過地,還有些潮溼。驗屍室的門已經上鎖,電梯的斜對角就是不鏽鋼冷凍櫃。打開沉重的大門,撲鼻而來的是一股熟悉而冰冷的臭味。我不用看掛牌,就能辨識出要找的屍體,因為覆蓋在白床單下面的那一雙腳特別纖細。我對貝蘿.邁德森的每一寸肌膚都已經瞭若指掌。
她微張的眼皮下,瞪著無神的灰藍色眼珠。臉已呈現鬆弛,被許多蒼白的刀傷給毀了。傷口多數在左半邊,喉部整個被劃開到後邊的脊椎部位,頸部肌肉全遭割斷。左胸膛有九個密集的刀孔,像九顆紅色的釦眼,幾乎成一直線排開。這些傷口是在極快的速度下連續造成,威力非常大,連皮膚上都有刀柄的痕跡。胳臂和手上的傷痕從四分之一吋到四吋半不等,加上背後的兩刀,不算胸部與喉部的刀傷,一共有二十七個刀傷。這些傷都是為了要抵擋一把來勢洶洶、既粗重又銳利的刀。
我不需要任何照片或圖片的提醒,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貝蘿.邁德森的臉,甚至能看到整個施暴過程。她的左肺有四個穿孔,頸動脈幾乎全斷,主動脈弓、肺動脈、心臟、心包囊都有刺傷。從種種跡象看來,她被斬首時便當場死亡。
我一直想找出事情的邏輯。有人威脅要殺她,她背負著極度的恐懼逃到基韋斯特島,她不想死。然而,她一回到里奇蒙的那晚悲劇就發生了。
她為什麼讓他進門?究竟為什麼?
我把床單重新蓋好,將鐵櫃推進冷凍箱,跟其他躺有屍體的鐵櫃排在一起。明天此時,她就會被火化了,骨灰將在運往加州的途中。貝蘿.邁德森下個月就滿三十六歲了。她在這世上似乎沒有親戚,除了一個有二分之一相同血源、住在福瑞思諾的姊姊。沉重的大門關上了。
走到法醫辦公室後面的停車場,腳下的柏油很暖,令我不禁感到一絲安慰。這是個不該出太陽的季節,我卻聞到附近鐵路枕木在驕陽的燒烤下,所蒸發出的木餾油味。今天是萬聖節。
大樓側門開著,我的驗屍助手正朝著外面的水泥地灑水。他開玩笑的將水射成弧形,故意讓水落地時幾乎濺到我,我的腳踝能夠感受到那股水氣。
「嘿!史卡佩塔醫師,你開始趕銀行啦?」他叫道。
現在才剛過四點半,我很少在六點前離開。
「要不要我載你一程?」他問。
「已經有人來接我了,謝謝!」我答道。
我出生於邁阿密。對於貝蘿夏天的藏身地點相當熟悉。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能看到基韋斯特島的各種顏色。我看到碧綠的海、藍藍的天,以及只有上帝不會被震懾的日落美景。貝蘿.邁德森不應該回家的。
一輛像塊黑玻璃似的全新福特LTD維多利亞皇冠轎車,緩緩駛進停車場。我以為來的會是那輛破普里茅斯,所以當新車的車窗降下時,我完全愣住了。「你在等公車嗎?」反光玻璃窗反射了我錯愕的表情。彼德.馬里諾副隊長「卡啦」一聲將電子門鎖打開,還盡量表現出稀鬆平常的表情。
「我很驚訝。」我說道,身體陷入厚軟的座椅裡。
「升官的好處。」他空踩油門。「不賴吧?」
馬里諾騎了好幾年虛弱的老馬,現在終於換了一匹種馬。
我掏出香菸,突然發現面板上的點菸器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洞。「你是用來插燈泡還是電動刮鬍刀?」
「哦!去他的,」他怨道:「一個混帳把我的點菸器幹走了,就在洗車場。我拿到車的第一天就碰上這種鳥事,你能相信嗎?那時我正忙著別的事,電動洗車刷突然就把天線弄斷了,我把洗車場的工人狠狠罵一頓……」
有時候馬里諾會讓我想起我媽。
「……後來我才發現點菸器不見了。」他頓了一下,手伸進口袋,我也同時在口袋裡找著火柴。
「呦,長官,我以為你戒菸了,」他諷刺的說,順便丟了個Bic 打火機在我腿上。
「是要戒了,」我含糊答道:「明天。」
貝蘿.邁德森遇害的那天晚上,我耐著性子看完一場超大型的歌劇,隨後到一家擁擠的英國酒吧喝酒。跟我一起去的是一名已經退休的法官,夜越深法官也變得越沒尊嚴。我沒帶呼叫器,警方找不到我,於是找了副主任費爾丁前往現場。今天是我第一次到這名被害作家的家裡。
溫莎農莊一點也不像會發生這種可怕事件的社區。這裡的房子都很大,每一棟都離街道有一段距離,前院還有精緻的園藝設計。多數的房子都有保全系統,全部都是中央空調,讓屋主可以不必開窗。錢不能買到永恆,卻可以買到某種程度的安全。我從來沒受理過發生在溫莎農莊的謀殺案。
「顯然她頗為富有。」我觀察道。馬里諾在停止號誌前暫停一下。
一名頭髮雪白的婦人正蹓著她雪白色的馬爾濟斯狗。婦人斜眼看我們,而她的狗正嗅著一堆草,接下來就幹了那不可避免的事。
「沒用的毛傢伙,」他一面說,一面以輕蔑的眼光看著那名婦人和她的狗。「我討厭那種東西,只會隨便亂吠和隨地小便。如果要養狗,當然要養一隻牙尖嘴利的。」
「有些人只是想要個伴。」我說道。
「也對。」他微頓,然後又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貝蘿.邁德森是有錢,她生來是個富家女。不過不管她有多少錢,顯然都花在那個同性戀島上了。我們還在整理這方面的資料。」
「整理出什麼結果沒有?」
「還沒,」他回答:「可是我們發現她也是個成功的作家─以她的收入來衡量的話。她有幾個不同的筆名,艾蝶.威爾得、愛瑪麗.絲卓登、艾蒂思.蒙太古。」他又將遮陽板放下來。
這些名字我都沒聽過,除了絲卓登,我說道:「她的中間名字是絲卓登。」
「也許她的小名絲卓就是這麼來的。」
「或許也跟她金髮(譯註:絲卓有「稻草」之意)有關。」我提到。
貝蘿的頭髮是呈蜂蜜黃,晒得到太陽的地方則是金黃色的。她的身材嬌小,五官細緻。如果還活著,應該相當美麗動人。不過這也很難講,畢竟她生前的照片我只看過在駕駛執照上的那一張。
「我跟她同父異母的姊姊談過,」馬里諾解釋著,「我發現只有親近的人才叫她絲卓。而且我覺得,在基韋斯特島與她通信的那個人知道她的小名。」他調了調太陽眼鏡。「我不懂她為什麼會影印那些信,真的搞不懂。世上有幾個人會像她一樣,影印私人信件?」
「你是在說,她有紀錄收藏癖?」
「對,可是這也困擾我。那個傢伙已經威脅她好幾個月了,他做過什麼?說過什麼?我們一概不知,因為她沒有電話錄音,也不曾寫下任何記錄。她會影印私人信件,卻對威脅她生命的人不留任何紀錄。我真的搞不懂。」
「不是每個人的想法都跟我們一樣。」
「有些人不像我們這麼想,是因為他們陷入某種狀況,卻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爭論道。
他轉進一條車道,然後將車停在車庫門口。草坪的草都過長了,中間還夾雜著蒲公英花隨風搖擺。靠近信箱的地方,插了一個「出售」的牌子。灰色的門前還圍著一圈警示凶案現場的黃帶子。
「她的車還在車庫裡,」馬里諾說道,同時我們步出車外。「是一輛很棒的本田雅哥。車上有些東西,你應該會感興趣。」
我們站在車道上,四處看了看。斜射的陽光溫暖了我的脖子和肩膀。空氣很涼,秋蟲的鳴叫是唯一聽得到的聲音。我緩緩做了個深呼吸,突然間湧上一股疲累感。
她的房子很新潮,現代風格且十分簡單,正面是一排大窗子,由一樓的角柱支撐,讓人聯想到一艘船,而且船艙是透明的。房子是用大石塊和漆成灰色的木頭建造,通常這樣的房子會屬於一對富有的年輕夫婦─寬敞的房間,高高的屋頂,還有很多沒有利用到的空間。威因漢大道在她房前終止,這大概就是沒有人聽到或看到任何事情發生的原因。房子被兩旁的橡樹和松樹孤立起來,茂密的樹葉形成貝蘿與最近鄰居之間的簾幕。後院的下方就是峽谷,斜坡上布滿的草叢與岩石,延伸到一片一望無際的森林裡。
「媽的,我敢打賭她可以看到野鹿。」當我們繞到屋子後方時,馬里諾說道:「夠美吧!從窗子看出去,你會覺得整個世界是屬於你的。我想下雪的時候,風景一定更棒。真希望我也有這麼一個地方,冬天生起爐火,倒杯威士忌站在窗邊,光是看著外面的森林就滿足了。有錢的日子真不錯。」
「特別是能活著享受。」
「這倒是真的。」他說。
秋天的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我們從西側繞回正門。正門與陽台齊高,我注意到門上有個窺視孔,像個空洞的小眼睛瞪著我。馬里諾將菸蒂一彈,飛進草地裡,然後把手伸進藍長褲的口袋裡。他沒穿夾克,大大的肚子上掛著皮帶,白色的短袖襯衫領口敞開,肩膀部分被槍套壓皺了。
他拿出一把掛有黃色牌子的鑰匙。我看著他開門, 很驚訝的發現他的手竟是那麼大,黝黑又粗糙,像一對棒球手套,這樣的手讓他註定無法成為一名音樂家或牙醫。他已經五十多歲了,灰色的頭髮正日益稀少,面容就跟他的外套一樣老且皺。他的塊頭足以令多數人望而生畏,像他這樣高大的警察很少與人發生衝突,那些宵小只要看他一眼,就不敢作威作福了。
我們進入玄關,立刻置身於一塊四方形的陽光中。我們分別戴上手套。房子裡有一種腐敗和灰塵的混合氣味,是房子塵封一陣子不用的典型味道。里奇蒙警局的鑑識組已經仔細搜查過現場,但是一切原封不動,馬里諾向我保證這房子就跟兩夜前貝蘿的屍體被發現時的情況一樣。他關上門,打開燈。
「從你現在看到的就可以說明一點,」他的聲音有回音,「一定是她主動開門讓凶手進來的。沒有破門而入的痕跡,而且這房子有三層防盜設備。」他將我的注意力引到門邊的一排按鈕上,並說道:「現在保全已經解除了。不過在我們抵達時一切仍是正常的,警鈴響個不停,這也是我們能很快發現屍體的原因。」
他進一步告訴我當初報案的原因不是謀殺,而是有人聽見警鈴。晚上十一點剛過,警鈴已經響了近三十分鐘,貝蘿的鄰居終於打了九一一。巡邏警察接到通知後趕赴現場,發現大門是微開的。幾分鐘後,他以無線電尋求支援。
客廳一片凌亂,茶几被甩到一旁。雜誌、水晶菸灰缸、幾個裝飾藝術碗和一個花瓶散落在地毯上。淡藍色的皮椅翻了個身,旁邊有個同色的沙發靠枕。門左方通往走廊的白牆上濺滿了已經乾涸的血跡。
「她的警鈴會不會延遲作響?」我問道。
「哦!會的。打開門以後十五秒才會響,這樣你才有時間鍵入密碼,解除警報。」
「所以她一定是開了門,解除警報,讓凶手進入。當凶手還在屋內時,她又重新設定保全。否則,警鈴不可能在凶手離開時作響。嗯……很有趣。」
「對,」馬里諾答道:「有趣個鬼!」
我們在客廳內,站在翻倒的茶几旁,茶几上蒙了一層黑灰。地上的雜誌不是新聞就是文學方面的,都是幾個月前的舊雜誌了。
「有沒有找到最近的報紙或雜誌?」我問:「如果她在附近買過報紙,或許會提供重要的線索。她下飛機後所到過的地方都值得一查。」
我們通過一道敞開的門走進長廊。「這裡是血跡剛開始的地方。」馬里諾望著牆上已經乾掉的濺血。「她在這裡被刺第一刀。我猜她一定拼命逃,他也一路亂砍過去。」
我的腦海出現貝蘿臉上、胳臂上與手上的刀傷。
「我猜想,」他繼續推論,「他是在這裡刺了她的左臂或背部或臉,牆上這部分的血跡是從刀上反濺上去的。他至少已經砍了她一次,刀上沾滿了血,當他再度揮刀時,血滴飛濺出去,噴到牆上。」
這裡的濺血呈橢圓形,直徑約六釐米,越到後面的形狀拉得越長,到門框左方的時候,已經成了弧形,長度約有十呎。凶手用的力道像是一個拼了全力的回力球員。我感受得到案發時的猛烈程度,那不是憤怒,那是比憤怒更強烈的心態。她究竟為什麼讓他進門。
「從這塊血跡的位置,我推斷他們站在這裡,」馬里諾說道,所站位置是在門後幾碼靠左的地方。「他又動手砍了她。刀子反覆揮動,血也不停濺到牆上。你看,這一連串的濺血動作是從這裡開始的。」他指著最上方的血跡,幾乎在他頭頂的地方。「然後向下散布,一直到離地面幾吋的地方才停止。」他微頓,以挑戰的眼神看著我。「你檢驗過她,你認為呢?凶手是右撇子還是左撇子?」
警察們總喜歡問這個問題。儘管我一再告訴他們這是無法判斷的事情,他們照樣問。——摘自臉譜出版《肉體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