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一些朋友的推薦,許久沒踏進電影院的我不禁打破習慣,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電影,會使朋友說我應該會喜歡。本來以為這種電影票房應該還好而已,但假日午後幾乎滿座,使我感到微微驚詫,原來還是滿多人中意此類電影的。
先說對這部電影的觀感。朋友說的沒錯,我確實滿喜歡這部電影。這部片編導是德國人Wim Wenders,主演是日本影帝級演員役所廣司,融合了歐洲片的生活感,與日本文化中的禪味。這部片很有趣的地方,在於沒有表劇情(主角有個目的要完成),只有裡劇情(日常生活)撐場。整部片屬於一直線的平鋪直敘,完全表述主角當下的狀況,即使是主角入睡後的夢境,也跟主角近日生活相關,沒有任何岔出去的旁線劇情。影片內容就是清潔工平山先生約兩週生活的紀錄。我們可以從役所廣司細緻的表演中,推測他應該是有故事的人。然而編導顯然不想讓觀眾深入挖掘他的背景,只想讓我們跟著他的五感,一起體會他生活的一切。如同片中主角拒絕外甥女去看海提議時所說的:「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
影片前半部就是平山先生公廁清潔工生活的routine,一早起來梳洗,替植物澆水,換裝,出門,看看天空,投飲料,上車,放入「卡帶」(!)聽歌,上工打掃,公園午餐,拍樹蔭照片,下班後澡堂洗澡,隨後到地鐵一家店面吃飯,睡前閱讀。假日則去換相機膠捲、換洗衣物、購書、到居酒屋飲食。日復一日,周而復始。當然中間並非完全相同,例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年輕同事和他外冷內熱的女伴,奇異的流浪老人,躲在廁所哭泣的小男孩,與未知者玩的OX遊戲等。但大體而言,平山前半部幾近於恆定狀態。直到居酒屋老闆娘所預言的:「為何事物總是很難維持現狀呢?」後半部逃家外甥女的出現,攪亂了平山的生活,讓他需要準備的事物由一變二。再藉由尋回逃家女兒的妹妹現身,我們首度看到平山較強烈的情緒波動。再來同事辭職,發現居酒屋老闆娘的隱私,平山的生活步調再度被打亂。其後,次日上班日,我們看到好像回到原本生活節奏的主角,但他在車上卻隨著音樂又笑又哭,即使是相同的日常,對他而言或許已經有了不同的滋味。
在六七零年代搖滾樂的襯托下,平山刻意維持一種古舊的生活習慣,他沒有智慧型手機,不知當下流行的APP,仍然使用卡帶放歌,表現出他何以能維持這樣刻板生活的恆毅力。以觀眾角度來說,以有文化涵養(他有閱讀文學、聽外語歌的習慣),親人看來像是上流社會的主角,他似乎不屬於勞動階層這個群體,不免好奇他何以來當公廁清潔工?莫非是乞丐王子式的紆尊降貴?讀到有些影評家針對此處給予批評,當然我也認為這設定似乎有點怪,但想想編導並沒有想要著重在階級議題上,而是擺在主角「選擇」這種生活,而他也如實接受這種生活帶來的一切。他同樣會為了同事的失誤而煩躁,為了超時加班而發怒,為了親人間的羈絆而感傷落淚,為年輕女性的示好而手足無措。說到這裡,倒有些佛家「禪」的意味,佛教中的開悟者,不是萬事無動於衷的人,而是能深切體會一切而不執著的人。例如,平山跟老闆娘前夫玩起踩影子遊戲後,對前夫提到影子重疊之後不會跟原來一樣,主角就是這樣專注「觀」著一切的人。片中主角經驗的,無論是感官的或是心靈上的,都是我們沉澱反思人生的一種材料。
後面來說一些雜感,裡面穿插許多六七零年代的搖滾樂,來暗喻主角的心境與處境,像是〈青い魚〉跟最後的〈Feeling Good〉。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日昇之屋)〉,從小開始,就覺得它曲調很陰冷,很怕聽到這首歌,但又不知道這首歌的名字。直到看完電影才明白它的名字與涵義,原來是黑人男性絕望的吶喊。片中不只有英文版,還有老闆娘(演歌大御所石川小百合)所唱的日文版本,聽說也有台語版,叫〈大節女〉。也是因為這部片,使我跨越了某個心理上的障礙,接受了恐懼也是我的一部分。
年少時總是嚮往外界,期待有什麼可以改變當下的生活,而今我已然領悟生活即是如此,每一片段都具備不同的趣味。就像平山先生總愛拍下天光下的樹蔭(就是日文「木漏」),每一張都擁有不一樣的美感,當下就是瞬間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