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內文之片名將以原文片名《TÓTEM》表示。
《TÓTEM》導演莉拉.亞維列斯(Lila Avilés)出身自劇場演員,在成為電影編劇、導演之後,亦恰如其分地將劇場的紀實與魔幻融入在電影作品中。莉拉.亞維列斯的首部劇情長片《厭世女傭日記》(La Camarista,2018)靈感取自藝術家蘇菲・卡爾的攝影集《旅館》,莉拉以極簡、洗鍊的視覺手法,打造出陰鬱、壓迫的飯店場景,墨西哥裔的清潔女工被忽視的、不可見的身分/階級,與潛藏在其中暗湧的情慾,都在導演紀實的拍攝方式下被展現,並由此帶出了導演的種族身分,以及對墨西哥女性的勞動環境、生存權利的思考。該片入選 2019 年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那也是台灣影迷第一次看見莉拉.亞維列斯的相關作品。
導演的第二部劇情長片《TÓTEM》台灣翻譯為《最後一次的生日派對》,莉拉決定回頭探詢生命的根源:家庭。全片以貼身的中近景拍攝墨西哥大家庭的紀實群像,跟隨著攝影機的視角,觀眾仿若成為家庭的一分子,或是牆壁上的蒼蠅,靜默地從旁觀看著所有家庭成員在派對之外的、在特定家庭成員之間的、或是獨自一人自處時的景況。
電影更像是回到「電影藝術」的原始──紀錄。莉拉在鏡頭的使用上揚棄了電影工業化的鑿刻,將現場的環境音如實呈現,專注地拍攝在大房子裡的、一天一夜的故事本身。但為了讓觀眾不只是「純粹地觀影」,莉拉於後製期堆疊了更為細緻的音效與聲響配樂,如片頭與片尾相互呼應的雜訊聲,以及在底噪聲之外、需要專注聆聽才會注意到的嗚咽。
這是莉拉.亞維列斯在創作形式上,試圖在紀實與人造之間覓得的平衡。而回到故事核心,《TÓTEM》亦是導演意圖在死與生之間尋求的解方。
「死與生一直都是二元對立、一體兩面的存在,如同智慧與無知,白天與黑夜,太陽與月亮,光明與黑暗,其實就是『Yin and Yang』(陰陽)。」
「TÓTEM」一詞源自印第安語、意表「親屬」、「標記」,亦即「圖騰」。其後,關於尋根的標記,亦發展出了「圖騰柱」,以木頭雕刻家徽、格言於柱上,且多以真實存在的動物為主,如:鸚鵡、海狸、蜂鳥⋯⋯等。
電影以一天一夜的生日派對為故事發展的核心,這場既是祝禱、同時也是哀悼的家庭聚會,圍繞著罹癌的父親 Tonatiuh、等待父親康復的女兒 Sol,以及所有的家庭成員。但電影情節不見「圖騰」亦無「尋根」,導演直言,家庭的根其實並無具象化的體現,家庭的根,是如天賦般地深植在「理解」與「溝通」之中。
「我想拍攝一部關於溝通的作品,從最外層的社會意義來看,社區、家庭的團體功能越是薄弱,屬於人性本身的善良、寬容與智慧就會變得渺小。我才決定創造一個成熟的七歲小孩,可以用相對純粹的目光重新建構、理解一個變動中的世界。」
同樣出生在家庭成員眾多且關係密切的拉丁美洲家庭,莉拉直言身在巨大的家族譜系中,生活就像是熱鬧喧騰的派對,她想重新描繪記憶中的家庭場景,並於片中再現家庭、部落中特殊的語言模式、民俗儀式。這一次的拍攝,更像是導演在創作的過程中,逐漸辨明「語言」在不同家庭中各異的展現,關於語言能帶來的理解,以及無法用言語表意的理解。
「即使只是家庭成員之間的閒談,其中也存在著屬於個人的語言,與身分所帶來的責任。好比你和父親的說話方式是不同於和母親或孩子的,每個人之於不同人的溝通方式其實都是一種新的語言。這樣的多樣性是很美麗的,即使它難以被具體地描述。」
導演嘗試以作品向家庭的核心叩問,並以此呼告著越發式微的家庭制度、語言功能;同時也向自己提出問題:我們該如何繼續與人、自然、世界保持聯繫?
莉拉回頭審視日常的細節,並從中發現一個家庭中相似的連結與各異的行為,她才意識到,自己或許可以從最微小的生活觀察,發現事物、世界的真理,以及面對死亡時可能的解方,正如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最為人所知的四行詩: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TÓTEM》正是如此單純,卻同時存在著光明與黑暗的電影。導演表示在劇本撰寫時期,她便決定要以「TÓTEM」為片名,由此找到關於根與語言的故事。在莉拉成為母親之後,電影的靈感也悄悄地找上她,仿若這是女兒帶來的禮物。女兒的熱情與狂野,以及她身為母親、面對著孩子而長出的耐心與愛,成就了故事,亦使她開始思考,關於家庭中的愛與失去。
片中的小女孩 Sol 作為看似與群體脫節的、沈默而疏離的孩子,在本質上仍然不忘對動物、自然以及自身的內在關注,當大人們汲汲營營地透過派對消解自身面對別離時的痛苦,Sol 轉而將目光聚焦在生活的內裡,即使面對還不一定能全然理解的「死亡」,她始終願意越過理解的藩籬,建立自己與父親之間的連結,重建自己的內心家園。
面對朦朧卻即將臨來的死亡,Sol 與其他家庭成員對 Tonatiuh 不願意積極治療的決定,真的能全然地接受嗎?只得尊重其決定的、留在世上的家庭成員,又該何以重建自己的生活?面對這些矛盾且並無明路可指的問題,莉拉如此回答:
「生死之間的問題,我們只能帶著不盡人意的結果繼續尋找那一條明路,才能找到內心世界真正的居所;為了要找到居所,我們就必須減少對外在世界的探求、而應專注於本質的探索。」
當然片中的所有角色與導演心中,都存有暗影,但《TÓTEM》就像一幅畫,為了表達光明,必將刻鑿陰影;即使陰影是困頓的,但同時也充滿彈性;陰影讓生活成為待解答的謎團,才讓一個人本身充滿活力。
莉拉又再引用了托爾斯泰說的話為自己作結──Truth, like gold, is to be obtained not by its growth, but by washing away from it all that is not gold.
即使真理本身是難以捉摸的,但莉拉仍如 Sol 純淨的心一般純淨,相信真理本身,存在著愛的本質。
訪談原文之使用授權:好威映象
劇照提供:好威映象
翻譯、撰稿:黃曦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