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會合的隊伍讓索羅得以透過息的傾訴整理現狀。
率領族人的弗朗傑跟皇麟一樣沒有中計,卻與一部分族人走散,為此他們平均戰力分成了幾個小組,一面戰鬥一面找人。而其中,遇上黑魔法師一行的就是艾夏琳與海莉班、以及分成小組行動的弗朗傑與龍族的人們。光系魔法對黑魔法的短暫耐性,讓他們在保有餘裕的情況下只以輕微的擦傷便度過難關──和黑魔法師同行的管理者之一是為自己也不熟悉的杜勒斯。然而,因為沒有見識過古老種族的戰鬥方式,杜勒斯最終也因為敵不過龍族的聯手攻擊而在激戰之中殞落。
與弗朗傑分頭行動的其他族人們也在亞薩奇爾大人開路後從其他廊道趕來。
最開始替眾人斷後的克萊諾一族,亦在完成了任務後帶著倖存的族人們趕赴眾人所在的側殿前門口。
布利斯則是將盧文涅特交給同族的梅紅眼少女、命令一族的眾人帶著穆迦罕的族長離開天上、並將其他同盟部族的傷兵都帶走後,才隻身再次往這裡集合。
皇麟則是獨自與一群鍊金術師同僚交戰後繼續往前──對早已執行過許多次殺人任務的她而言,無論擋在前方的是敵是友,阻礙她找到哥哥的人,恐怕都會慘遭她毫不留情的攻擊吧。為了皇家兄妹行動的還有安蒂妮與另一名龍少年──只要沒有意外,她們應該能夠順利與皇麟會合。
至此,所有進攻天上的人大部分都抵達了這裡──除了年邁的賢者。
似是感受到使命,數名回應姆拉特的召喚、壓低長袍帽緣蒙面的龍族人在正式進入側殿前站了出來。
「姆拉特的事情交給吾等及在此的同胞。」其中一名髮色鐵灰的纖細身影以中性的嗓音輕輕開口。「與人之子同行那一位暫時仍會留下──吾等本便是不應現於此世之身,未來應當交還予姆拉特。」
言下之意便是他們要用當時回應姆拉特的同樣方式將賢者召喚回來。
天上界即為聖塔頂端的延伸,亦是龍族曾棲身的故地。知道姆拉特是用銘刻於當地的記憶跟自己的血脈作為媒介、從中召喚出同胞的索羅抿起嘴唇。
「無需介懷,擁有純淨靈魂之人。」身形瘦高似是青年的另一道蒙面身影向索羅露出了微笑。「汝等只需前進──正如普依路過往所行。」
道出不知是鼓勵或是忠告的話語,龍族的人們圍成一圈做起準備。隨著龍族人發話,見識過姆拉特是如何召喚的人們大多忍不住後退了一步。而索羅僅是站在原地頷首表達謝意,目光沒有從與姆拉特同族之人的身上移開。
為了將被時間流放之人召回,聚集成團的他們釋出魔力、以古老的非人語言低吟出不似句子的魔咒、地面亦為之開始震動──即使他人不解其意,索羅也能清楚地聽見他們開口的內容,是姆拉特曾在介紹大地時教過自己一次、戰爭開始時流傳人世的話語。那是規勸眾生遵循普依路流傳的意志以求長遠安穩的忠告。
然而此刻並非感慨之時。意識到身邊不動聲色戒備周遭的莫葉、以及對賢者亦有如同父女情感的娜塔莉亞等人都已經準備好要往前,索羅也在龍族彷彿與他們訣別的光芒之中,以同樣的妖精語再次輕喃了致謝與道別之詞。光芒溢散過去後,是毫髮無傷的姆拉特取代了同胞們所站的位置,再次現於眾人眼前。
「久等了,大人。」恭謹地俯首,姆拉特的目光帶著微妙的滿足。「感謝大人當時的指引。」
輕輕搖頭表示自己沒有特別做什麼,索羅朝年邁的賢者露出微笑。「歡迎回來,姆拉特。」
短暫的歷經重逢喜悅後,索羅重新看向亞薩奇爾替他們開完路的側殿大廳──來自先人與過去同胞的支援已經用盡,從這裡開始,他們得靠著自己的力量開闢出未來的路。
而照理說應在裡面、剩下的管理者們彷彿都躲起來等著伏擊他們一樣,縹緲且虛無的息令不安油然而生。
如果是為了埋伏,眼下最有可能的作法之一正是用皇麒的性命當誘餌。若真是這樣,皇麟那裡只有少數幾人恐怕相當不安全。考慮到這一點,索羅看向自己的班長──「洛德。」溫和的嗓音道出請求。「皇麟那邊,想請你跟楚彬一起接他們到正殿。」
「他們是我跟楓班上的騎士,這是自然。」輕描淡寫地答應索羅的請求,楚彬瞥向明顯還有些喘的洛德。「除了她哥哥之外,也就剩你還有辦法跟皇麟對話了吧。」
「嗯,畢竟我一直都希望他們成為同伴嘛。」不避諱地承認此刻依然將皇家兄妹當成自己人,洛德對於皇麟現在的狀態有多糟糕一事心裡早已有了底。「要對著靈魂喊話這件事,確實沒人比我適合呢。」無論需要呼喚的對象是哥哥還是妹妹,洛德都有把握能夠辦到。
「嗯,那邊就拜託了。」示意了自己還有其他事情得完成,索羅與重新集合完畢的一行人才分別往前邁步──
側殿擁有比預想還廣闊的室內空間與明亮的美景,空氣的味道也與走廊的氣味有著微妙的不同。環狀空間內有一條鋪著絨毛地毯的狹長走廊,兩側是比剛才的走廊更為高聳且精緻的彩繪落地玻璃、以及通往樓上的半開放樓梯。這條路正是當年索羅唯一一次刻意在管理者會議遲到、後續慘遭真名被剝奪那時,毅然踏上的荊棘之路。彷彿昭示眾人一路走來的路途是何等血腥,地面上已經有許多具斷面乾淨利落、只被取了要害、一刀斃命的屍體。
亞薩奇爾開闢的前路盡頭,祂所借用的長劍就插在正殿的門前。
孤身一人完成的壯舉,不負英雄之名。
「這就是亞薩奇爾大人……」目睹過這一切,弗朗傑的族人們禁不住低喃──他們早已向其他同伴轉述過神話裡的英雄有何等令人敬畏、亦準備好要面對前方可能的埋伏。
而踏進側殿看著熟悉的故居與擺設後,索羅只覺一陣心神不寧──他能清晰感受到不懷好意的打量視線來自四面八方。像是有許多人正用舌頭舔舐過全身各處皮膚、要嚐盡自己味道似的黏膩感受具有難以忍耐的噁心感,似乎還能聽見有誰淫穢的低語聲掠過耳際。那些聲音說著別想跑也不要反抗、柔聲勸說只要乖巧聽話就不會痛苦──這是息的聲音、還是自己仍被心理陰影籠罩而生的幻想?有些分不清的索羅暗自捏住衣袍一角,悄悄做了深呼吸──沒事的,現在不是一個人。
「帶了不少訪客呢。」斯文的男音冷不防從半空中響起,語調親暱有餘裕卻不見身影。「是想為我準備些餘興嗎,索羅?」
即使看不見發話人在哪也知道那是誰,握緊亞奧劍的莫葉循聲望向半開放的二樓試圖找出派人殲滅莫魯一族的元兇、還不斷傷害索羅的可憎對手躲藏的位置。「你這混蛋──」
與蓄勢待發的莫葉不同,索羅的神色顯得扭曲。「莫葉。」稍微縮了縮肩膀,索羅忍耐著什麼似的搖頭,示意發話者並不在側殿這裡。意識到索羅的態度是在壓抑某種恐懼,莫葉二話不說守到了他身邊。像在塔下那時看著索羅遭到暗算的事情要是再來一次,他可受不了。相較莫葉的謹慎,索羅則是安靜地仰首。
「史旦……」息不僅僅是世界的聲音,也是所有由息構成的存在之音。所以,剛才那些低語之中所混入的某些詞語,恐怕……「你對其他『管理者』們做了什麼?」
「你還想知道什麼呢?」沒有回答、卻也沒有拒絕回答,史旦聽上去穩重的語調指出了真相。「明明你的表情在說你已經聽到答案了?」
「你……殺了……」低喃出自己聽見的真相,道不完整句話的索羅忍不住抿唇。
那些不曾聽過名號、而且對史旦忠心耿耿的新任管理者們。比預想還慢才開始動工設置的柱子、以及藏在天上界,經過壓縮的龐大魔力量。這裡的魔力量滿溢得近乎完美,而其來源正是被史旦用計除掉的二十多名管理者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不是──」
「雖說我有原諒你這份無禮的寬容,也不表示你擁有與我平等交談的權利。」將索羅劃分在低人一等的位置,史旦的語調依舊溫文儒雅、不見過多起伏。「不過,無論如何都想要求教的話……是呢,獨身前來正殿下跪覲見,表現良好的話,我或許會告訴你喔?」
「少瞧不起人了,你這下三濫!」早就按捺不住憤怒,莫葉想都沒想便代替誓約主人開口反駁,換來的卻是一聲輕笑。
「戰績普普通通卻是很會吠呢。」以過分平穩的語調貶低對手,史旦的句子剛落,倒在側殿內的眾多屍體竟再次站了起來──「看來得先替你的飼主馴犬才會懂相應的禮儀呢。」
「各位小心!」面對早已死過一次的敵人再次舉起武器站起,克萊諾很快便開口指揮:「我們被包圍了!兩三人一組背對背守護好彼此背後!」
「我們往亞薩奇爾大人留下的劍那邊撤退!」緊跟在克萊諾之後開口,弗朗傑也舉起了武器。在他不遠處的艾夏琳抿起嘴唇,壓抑下因共鳴到這些屍體起身後被解放的情緒猛流,同時跟著班上的騎士們一起握緊了魔杖。
對管理者而言眾人本是入侵者,沒有退讓空間的他們,無論實力相差多麼懸殊、內心如何期盼不要再次碰到血腥與殺戮,也都沒有前進跟死亡以外的選擇。知曉這點的大家並無怨言──長期處在受到打壓卻不敢反抗的立場下,在莫葉替他們一吐為快的時刻反而相當舒暢。
危機當前卻忍不住揚起嘴角的幾位族長,在無言的視線交會之中認可了繼承亞薩奇爾血脈的『誓約之子』。
他們只需要相信,然後向前。
群起而上的屍群圍攻了過來。沒有自我意志的屍體即使舉著魔杖或是刀劍理應也無法判斷戰況,卻能夠精準朝入侵者的弱點或是防備較弱的位置攻擊,應證了索羅曾說過史旦擅長精密操作的評價。
死後遺體仍受到褻瀆的它們,是史旦最完美的傀儡。早已對交戰場面有所準備的眾人,則是憑藉著一路走來交戰時的默契一面迎戰、一面共同往正殿門前去──突如其來的下陷感令隊伍後半的人不由得踉蹌,隨即在他們的腳下裂開了一個大洞,他們便跟著那些屍體一起墜落──
千鈞一髮之際,弗朗傑眼明手快地攀住了裂縫邊緣,輕鬆地扭身翻躍,成功蹲回安全的地面。後半的隊伍正是他們一族,而底下究竟是哪裡──
「弗朗傑!」一臉焦急地喊出盟友之名,索羅湊往裂縫前方蹲下身子。「這個底下是牢獄,史旦想分開我們……」著急的人還在敘說,而似是從索羅的語句中找到關鍵,弗朗傑突兀地笑出聲來。
「天上這麼神聖的地方竟也有監獄啊。」純淨、神聖且莊嚴的側殿底下,管理者們踩著的是罪惡──不會再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吧。帶著感慨的笑容,青年往裂縫邊際靠近了一步。「他想讓我們跟那群屍體共舞,至死方休是嗎?」
「弗朗傑……」
「大人。」側首看向過往便結盟的戰友,弗朗傑的神情是為堅毅與信任。他很清楚,眼前的銀髮魔法師想發動魔法將他們一族的所有人撈上來──即使此舉相當消耗魔力、甚至可能增添己方的敗因,那份足以吸引人的溫柔天性也讓索羅做不出殘酷的選擇。
過去自己正是因為大人的仁慈與博愛才決定跟隨──然而,有時正是必須放手才能前進。既然他們在進行的是侵略天上的戰爭,資源就必須投注在正確的地方──索羅的魔法,無疑必須留在跟史旦對抗。
既然索羅做不出割捨的話,就由自己來做。
「我等一族的驕傲絕非傷亡所能掩蓋。我亦不會再讓族人獨自面對──我們不過是從不同條路前往目的地而已。」阻止索羅施展魔法的舉動,弗朗傑返身面對看似深不見底的深淵後回眸一笑。「待弔唁完下面那些故人後,我們再上來與各位會合。祝我們彼此武運昌隆!」
語落,心繫族人的青年便主動向前、帶著笑容縱身躍向底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索羅。」能夠理解弗朗傑的心情與意志,才轟飛數具屍體的莫葉返身搭上主人的肩膀。「該走了。」
「嗯。」透過息的敘說而明白對方為何如此選擇,索羅沒有繼續流連,很快便強打起精神,起身準備去回收楚彬出借給亞薩奇爾的劍。
一切還沒結束,他們還有事情得做。
另一方面,與索羅等人一起踏入側殿後便趕往皇麟那邊的幾人,則是藉由緹娜讀取空氣時感應到的位置前進。他們上了側殿的二樓,全速往其中一處偏僻的方位奔跑──直至看見前方安蒂妮的背影、與盤旋在她上方小隻龍的身影。
「安蒂妮!」幾人很快便跟上一年級生,與回過頭的她一起踏進走廊盡頭的室內──室內陳設是個看似演講廳的地方,約莫可以容納五十人的空間內,最前方是講台。而連接講台的台階處,皇麟就跪在那裡。視線越過她擋在台階的後背,可以輕易地看見皇麟前方一整片染滿地毯的鮮紅痕跡。渾身浸在那片腥鹹血浴之中,倒姿如同被擰過的抹布般扭曲、袍下還在滲血出來的人正是皇麒。
過分淒慘的狀態令亞隆忍不住上前擋住緹娜直視血腥的視線。
「還活著,但再不快點的話……」低聲呢喃出現狀,洛德毫不猶豫地跟著安蒂妮一起繼續趕往講台的位置。
似是感受到動靜,倒地的皇麒睜開了毫無生氣的眼睛──意識相當混沌、也聽不太清周遭的聲音。渾身像是被燒灼一樣悶痛不已、也動不了一根指頭。視野所及是昏黑一片,臉上濕漉漉的、和著濃厚的腥味,卻依稀聽見了熟悉的布料摩挲聲。那是妹妹──她還活著。
「哥……」
恍惚之中,他感覺到自己似是聽見皇麟帶著濕潤鼻音的低聲呼喚,卻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麼。
「不要死……」
從未向外人顯露過情緒的她在哭……看來這一任的「皇麒」大概就到這裡了。
即使如此,還是想為妹妹留下點什麼。「麟……」努力地活動舌頭、發出破碎的聲音,皇麒甚至意識不到妹妹到底有沒有聽見。
而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以外的選擇。入獄後才真正知道史旦的目的、才知道兄妹倆一直以來都在逃避面對的,是何等嚴重的事情。
「皇家靠你多生幾個了。」這是為了向他們一直以來做錯的事贖罪。「記得告訴他們,曾有一個舅舅……」
「不要……」聽見二哥留起遺言,思緒開始泛白的皇麟下意識地道出了滿是顫抖的拒絕。拒絕二哥的死亡、拒絕聽他繼續說下去、拒絕承認這一切是因為他們兄妹從沒做出選擇──
「還有……」氣若游絲的人兀自揚起嘴角,任由腥紅自唇畔滾落。「你的哭臉……很醜……」要笑著面對一切啊。
甚至來不及說完後半句,皇麒便再次闔上雙眼。溶解成墨黑的意識逐漸遠去,他的呼吸也漸趨停止──幾乎是在同一刻蹲到潸然落淚的皇麟身旁,趕來救援的安蒂妮朝騎士團的一份子伸出了魔杖。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