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是資深樂迷,只是偶爾涉略幾首著名經典,然聽歌之餘,會發覺搖滾樂團之所以為人津津樂道,除去歌曲本身召喚超乎言語感受的魔力之外,組員之間的組構或衝突也連帶是樂迷關注的重點。譬如想到綠洲(Oasis),便很難忽略Noel和Liam這對相愛相殺的兄弟檔,喝酒、嗑藥、失序的荒唐演出……那些爭辯或許不足為外人所道,或許讓歌迷霧裡看花,卻超乎了節奏、音牆和鼓點,成為縈繞數十年無法忘卻的生命耳蟲,毋寧說,那是聽眾和團員各自擁有的時間唱盤,記錄了某一時代眾人的記憶。
作者泰勒‧詹金斯‧芮德(Taylor Jenkins Reid)繼上一本也是訪問主題的《銀幕女神的七個新郎》(The Seven Husbands of Evelyn Hugo)之後,進一步在體裁上有所突破,她採用更實驗性質的訪談對話體織就整篇小說:曾在1970-80年代叱吒樂壇的Daisy Jones and the Six為何最終倏然解散?為何這組如彗星般劃破天際的搖滾樂團會迅速消失於天際?當年在後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過境遷,讀者如同看著一段重溯樂團興衰的紀錄片,聆聽每個團員憶起當年的種種細節。
這種形式有其危險與優勢:只有角色發言,少去了小說中常見的全知敘事觀點,人物的外在形貌、動作姿態以至於心理狀態必須要透過一段段對話中探索,而各個角色的陳述腔調稍有雷同,需要多花時間辨識。但若能跨過這層障礙,便能體驗到強烈的代入感,你就像個滿心期盼的樂迷,期待能挖出哪些未曾聽聞的秘辛。
對於名人的八卦,人們總是渴望再多一些。
主軸說來簡單,前段是比利和葛藍所組成的兄弟檔樂團發跡故事,就如同當年千百個車庫裡傳來的陣陣音浪,裡頭都蘊藉著成名在望的渴求。而當他們在某次錄製唱片的場合碰見了富有唱作才華的黛西,頃刻之間,樂團聲勢因為那首合唱而攀上顛峰,火箭般冉冉上升,卻隱約能看見那些不穩定的火花閃爍。
故事裡的核心衝突便來自於比利和黛西,這兩位極具魅力的舞台巨星,他們各自有熠熠星彩和坑疤暗面,如天上的行星那般彼此牽引。比利是樂團的核心人物,在舞台上迷倒眾生,也在團內掌握了詞曲創作、討論編曲的權限,卻對自己曾經沉迷於毒品和酒耿耿於懷,害怕再辜負妻子卡蜜拉及美好家庭的願景;黛西聰穎獨立,卻也因為太年輕而容易迷失,她出身於名流家庭,自幼卻沒嘗過愛的保護,於是憑藉著姣好面容在床第之間追逐永遠匱乏的歸屬感,那些演唱天賦和創作能量成為她的才華及詛咒,讓她無法從毒品粉末裡抽身。
Daisy Jones and the Six圍繞著比利和黛西組構,但他們倆人卻勢若水火,始終瀰漫著若有似無的緊張感──比利無法控制黛西的失序行為,赤腳、不穿胸罩,終日酗酒……卻又隱隱著迷於她於臺上散發出來的光,只要一站在台上,黛西那些瘋狂都會轉化成惑人心弦的美好,他們的合唱如此令人著迷,就像「對方是眼前的唯一的那個人」。比利自然知道這是危險的,他早已有了妻子,面對黛西這個各方面都近乎在挑釁的存在,他刻意將黛西視為某種危險的禁區。
「如果有一個人的存在可以給你力量,激起你心中的某些情感──就像黛西給我的感覺那樣──你可以把那股力量變成情慾或是愛或是恨。我覺得恨她是最舒服的狀態,也是我唯一的選擇。」
很微妙的,我們常用「化學反應」來形容人際互動,大多數時候,群體放在一起都如同惰性氣體那樣,彼此相安無事,閒聊幾句,十足安全,卻也十分無聊。總會希望有誰能是那個催化劑,在幾次對話的過程中冀求星火,能夠燒破日常循規中那些都已知曉的編曲結構,如同聽現場演出被即興演奏的吉他Solo、被從未聽過的過門給撼動。但能夠撩撥人心的事物同義於鬆動、流淌,有它的危險性,愛恨都可能傷痕累累,這也是比利和黛西所碰觸到的困境,離開了當下的位置,難保能夠找到下一處棲身之所。
而我最喜歡的篇章,來自於歌與人之間迴環往復的辯證,人創作了歌,兩者之間的關係並非純然是創造者與被創者,更多時候歌曲會回過頭創造人──那裏頭有藏匿,也有淘選,藏匿那些說出口便消散的感觸,淘選那些說出口前從未想過的心緒。特別是在樂團這麼獨特的場域,它鎔鑄了各種音樂製作的商業考量、必須妥協各個成員於樂團中的展演空間,卻又要將私人心緒藏於詞曲創作裡頭:那些是創作者最為徹底的欲求、最為裸裎的脆弱,必須一次次的唱於世界聽眾面前。歌聲裏頭有身而一個獨立個人的真實,也有屬於更多他人的妥協。
我覺得這是小說中令人深刻的象徵:人也有其妥協與真實,只是很多時候我們無法區分兩者。
端看他們的第一次錄音,個性強烈的黛西改寫了比利寫給愛人卡蜜拉的〈甜蜜巢〉,那首原先是對於愛情承諾的副歌被改了,「我把陳述句唱成問句。」,於是「我們想要的生活等著我們」變成了「我們想要的生活會等人嗎?」,靜謐甜美的未來成了湖邊的倒影般飄忽不定,比利當然怒不可遏,但製作人卻覺得黛西的加入太好了,讓整首歌得到另一種感受。
這首歌實在太好了,好到未來成為他們結束樂團的未爆彈。
當他們錄到第三張專輯《奧羅拉》時,比利和黛西共同討論和創作歌曲,他們各自發覺對方都補足了自我缺失的那一塊,音樂上因此更富有層次,對於對方的理解何嘗不是如此。所以比利替黛西寫了一首〈難搞的女人〉(Impossible Woman),說她「赤腳在雪中狂舞/無論多冷/都不屈服」,對於比利來說,黛西有著他無法擁有的自由,某一時刻成為了他的謬思女神。至於黛西,比利成為那個第一個能走進她靈魂裡的夥伴,那是難以再度複製的共鳴,但當他們的唇越靠越近時,比利卻始終沒有忘記他對於忠貞愛情的信約,他拒絕了那次觸碰。
比利、卡蜜拉和黛西,這個故事的核心是三角戀,但並不庸俗,沒有灑狗血的怒罵、沒有急著宣示佔有慾的粗糙急躁、也沒有勾引與掠奪那般工於心計。他們剛好在這個時候遇到彼此,只是有些人的時間對了,有些人的時間錯了。他們在人情世故中透露一些真誠線索,在肺腑之言裡留下些轉圜的餘地。如同他們的最後一次演出。
巡迴最後,歌迷鼓譟著要聽〈甜蜜巢〉,比利必須和黛西合唱這首原先是獻給卡蜜拉的歌,在那些感性超乎理性的演唱時刻,黛西對她不應該的動情對象唱出了肯定的歌詞,就像是鼓勵,卻也是最後一次苦澀的放手。而比利,他知道這首歌是獻給卡蜜拉的,卻也知道他無法和卡蜜拉唱出,唱出和黛西那般震攝人心的感動演出。
在千萬人之前,唱著最私密的感觸。
所有創作都是人的軌跡延伸,特別是歌曲有使情感竄動的特殊性,人譜曲,曲也回頭譜人,捏塑每一次樂聲啟動的記憶情感,每次演唱都撩動殊異時空環境下的自我,重新詰問你腔裡的回聲是否清亮如昔?你是否能夠誠實唱出那些言語無法觸及的愛與痛。
《黛西‧瓊斯與六人組》裡有遺憾,但也有回顧前塵的釋然,就像你曾經喜愛過的樂團,多年後偶然聽到,永遠都會為他、也為自己留下整首歌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