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2018
主題為:不平等的交換
用泥土交換和平!
黑暗風格。
年代久遠,但個人滿喜歡這篇的感覺XD
✿
寬闊的大陸中有一個小小的國家,以農建國,全國近乎九成皆為農民,就連皇室的祖輩也只是一個小小的農民。
這個叫作善農國的小小社稷領土不大、人口不多,但全國上下以農為業,自給自足,不問世事,不入外頭那些好比風花雪月的汙流中,彷彿世外桃源,人人稱羨的烏托邦。
立國一百年間,善農國各處土地肥沃,成長之作物飽滿肥美,直到第一百零一年,春末灑下的種,到了夏末卻未萌芽,農民將土地翻鑿開來,種子幾乎都爛掉了,而那圈得整整齊齊的農地,只剩下一丘一丘乾燥貧瘠、毫無生機的土堆,好比戰爭後的焦土,焦躁著人民的心。
全國出現了飢荒,並非乾旱、並非雨災,是土地過於貧瘠,什麼都長不出來,就連幾年前由一個叫作和平的小村中一個名為沃德比斯的男人,所研發出的新型作物都無法生長,其作物被命名為奇蹟,有著黃金糧食之稱,是沃德比斯花了好幾年心血成功改良的小麥,極耐乾旱、耐潮濕、生命力強、生長期短,但全國各地的農地卻連奇蹟都種不出來了,奇蹟也漸漸變成了絕望。
住在和平小村的沃德比斯因為成功研發出奇蹟,受國王表揚,還建了一座小小的莊園給他,就在村子的北方不遠處。
沃德比斯的莊園有一大片土地,由於園內只有他和一名較為年長的管家,因此土地的使用率並不高,每期作物也都種植在不同的位置上,因此土地一直都相當肥沃。即便那片農田可養活全村的人,但因為村裡全是農地,各家都自給自足,因此沃德比斯並不用操心村人的溫飽。
但和平村同樣沒有逃過如土壤瘟疫般的貧瘠,時日已來至初秋,各地各家的藏糧都快見了底,這段期間,國王邀請各類專家找出解決之道,好不容易發明出了一種藥物,可以活化土壤,使之恢復生機,只是產量太少,無法大量使用。
國王特此派出使者到各地訪查,確認危及程度,當使者來到和平村,發現村民們跟其他地方一樣,使者前往莊園,發現沃迪比斯的農地竟然沒有受到影響,而且還特別肥沃,而沃德比斯也早將農田種滿了作物。
莊園的土地足以養活全村的人們,使者特感欣慰,不斷向沃德比斯致謝,最後使者離去,和平村自然不會成為優先獲得解藥的名額。
當土地開始發生異變時,和平村民不願放棄希望,不斷跟沃德比斯要了很多奇蹟的種子,最後種子全部發散出去,一顆也不剩,而那些珍貴的種子,全都死在了貧瘠的土壤中,也死在了村民的心中。
奇蹟的種子早就發送完畢,沃爾比斯栽種一般的小麥還需要一個月才能採收,他派管家到村子裡,發送了一些食物,而村民們表示宰殺牲畜和省點兒吃,再撐一個半月是沒有問題的,各戶人家也相互幫助,將食物分送給有小孩子或有七、八個人的家庭。
管家在視察途中聽到了一些謠言般的閒談,但他並沒有告訴莊園主人。
沃德比斯和管家兩人不分日夜,細心地照料麥子,能養活全村約兩百人的農田,只由兩人來看照,為了確保麥子的品質和健康,沃德比斯每天幾乎只能睡兩、三個小時,但為了村民,他心甘情願。
他希望這個村子可以真真正正的和平,希望這個國家可以真真正正的以農為善,擇善固執,是他的堅持。
他以為就可以這樣等到麥子成熟,不過有一天,有一名男性村民來拜訪,提出了請求。
「莊主先生,我家裡有八口人,我知道您已經在為我們種植小麥,但我們每天乾等著也不是辦法,所以希望您能把土地和作物分給我,讓我帶回家,我相信您農地的肥沃能夠感染我貧瘠的土地。而且當小麥可以收成時,您也不會那麼勞累了。」
村民縮起身子,卑躬屈膝,沃德比斯招待了他點心和茶水,他吃得喝得一點不剩。
沃德比斯提出了搬運的疑惑,誰料到村民竟然把自家的推車給帶來了,這下困擾已解,沃德比斯點頭同意,算了一下份量,將一大塊土連著作物一起送給了村民。
村民架起推車,連忙道謝,說之後有了收穫,一定會回報給莊園主人。
沃德比斯的心情很好,而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在小麥成熟的十天前,莊園的農地只剩下小小一塊,之後產出的麥子差不多剛好供他和管家撐到下一次收成,各戶農家派出男丁領取土地,都說有了收穫會回報的,還有不少人先送了老酒。
他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和平村恢復了和平,即便他在分送土地的過程中,隱約聽見了村民們的流言蜚語:土地說不定就是被奇蹟給害死的。
沃德比斯沒有生氣,因為這確實是一種可能性,而他的莊園因為土地大,不會在同樣的地盤種植,奇蹟對土壤的影響就幾乎不存在,他種植一般小麥的範圍也比較多,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他的農地沒有受影響的緣故。
他將肥沃的土地分送出去,也算是彌補了一些未知的過失,消除了他心中的愧疚。
離麥子收割只剩下八天,沃德比斯和管家都準備好了器具,結果有人來訪了。是一名穿著破爛的中年男性,他也拉著推車。
他說家中的土地怎麼都生不出作物,糧食幾乎吃完了,妻子因此病倒,小孩總是哭鬧,希望能跟莊主先生要土地回去。
這個村民自然不知道土地只剩那麼一小塊,沃德比斯在座位上沉思,村民倒急得哭了出來,說麥子成熟後做成麵包會送一些回來,見他哭了,沃德比斯連忙答應,卻沒讓村民自己去挖土,而是親自拉著推車去裝土,他怕村民看到土地就剩推車上的那些會拒絕。
村民感動得痛哭流涕,拉著推車走了。
大門闔上後,管家問道:「就剩幾天了,連最後的土地都沒了,這樣真的好嗎?」
沃德比斯毫無遲疑,點點頭說:「沒關係的,糧食還剩一些,能撐到麥子成熟,十天後,我們就會收到村民們的回禮。」
他笑得很開心,說能幫上村民們真是太好了。管家沒有再說話,只是一如既往地料理著那些發酸的食物。
*
秋天已到了尾聲,糧食已空空如也,莊園也一樣空蕩,沃德比斯的內心同樣空虛至極。
他瘦得只剩下骨頭,好幾天只能喝水和吃麵包屑,他把大部分的食物都讓給了蒼老的管家。
彈盡糧絕,不幸中的大幸是,村民們都得以溫飽,只是那似是承諾的約定,也如被他們給吃下了肚,不復存在。
沃德比斯想了村民的閒聊,土地是被他研發出的奇蹟害死的,那麼他現在快要餓死了,是不是活該,是不是就要為研發出害死土地的奇蹟以命贖罪?
管家每天都出現在他面前,但已經很久沒有開過口了,他從管家眼裡看到複雜的情緒,包含同情憐憫,包含憂愁無奈。
村子辦了一個小型慶典,慶祝豐收,慶祝土地漸漸恢復生機,慶祝偽裝成奇蹟的惡魔終於滅亡。
沃德比斯知道後,哭了,哭得整張臉扭在一起,像被鼻涕黏在一起。
他坐在長形大餐桌的主座上放聲大哭,他好久沒有發出聲音了,但他現在只剩下哭的力氣了,他幾乎無法動彈,他被囚禁在這個莊園裡,這張柔軟的椅子上,他也同樣鎖上了自己的心,本性的良善隨著淚水一同傾出,就像土地和糧食一樣,一點也不剩。
沒有人回饋,沃德比斯幾乎崩潰,他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吸收著紅液中的鐵銹味,鮮血滑過他瘠白的嘴唇,流過他異常凸起的喉結,喉結上下震動,聲嘶力竭。
管家在他身邊,讓他靠在懷裡,已經有幾天只往嘴裡放東西,卻未從流出一絲吐息呢?
沉默就終結在這一刻吧。
「你曾經告訴我,你窮盡一生都要追求和平,我的弟弟為了和你一起研發奇蹟而過勞死亡,當你獲得賞賜時,你請我來做管家,說實在的我很感謝你,我從來都沒恨過你,我想著奇蹟成功了,能代替他繼續活在這個世上。可是,現在奇蹟死了,我親愛的弟弟也死了,真正的死了。」
沙啞老邁的聲音中夾雜著哽咽,比起憂傷,他更多的是無法言說的無奈。
沃德比斯停止了孩提般的哭聲,卻仍不發一語,莊園再度陷入沉寂,就像他絕望的內心。
到了晚上,沃德比斯還在座位上,眼神呆滯地看著沒有焦距的前方,管家正拿了毛毯,才要替他蓋上。
沃德比斯突然看向管家,勾起了一抹沒有情緒的微笑。
「明天邀請第一個跟我請求土地的村民來作客吧。」
管家沒有回應,只是點了點頭,替他蓋上毛毯,同時替他闔上雙眼。
到了隔天,沃德比斯睜著雙眼,若不是胸前微弱的起伏,乍看之下還以為去了極樂世界。
邀請函早就發了出去,到了中午,村民來了,就一個人,就是當初第一個來請求土地的男人。
他帶了兩大籃食物跟酒,滿臉卑微的笑意,看著身材還似有些圓潤,與在座位上動彈不得、骨瘦如柴的沃德比斯相比,好比貴族與貧民。
管家協助大漢卸下回禮,管家看他衣物凌亂,便上前替他整理,男人自然是樂意接受服務,開著膀子昂起臉面任人打理。
隨後,冷不防一物觸到他挺起的胸膛,沒了進去。
是刀子,冷冰冰的銀光被發燙如岩漿的紅液灼燒,大漢愣怔低下頭,還沒看見自己身上泉湧般的洞口,就先被管家的神目所吸引。
好複雜,是絕望是憤怒是無奈是嘲笑是惆悵是痛苦是憐憫。是什麼呢?什麼都是吧。
大漢雙肩一垮,嘴角上揚的弧度未曾消減,只是變得僵硬,就如向後倒去的身軀,無聲無息,只剩血流的動作。
管家把刀子用手帕擦乾淨後放到桌上,他看了一眼沃德比斯,呆滯的神情恢復了一點光澤,闔不上的死白雙唇有了上揚的弧度。
管家把屍體拖到食物倉庫丟著,把地面的血跡擦拭乾淨。
今晚,有肉吃了。
到了隔天,第一個村民的家人來了,是他的妻子,是來接丈夫回去的,那女人說怕外子在莊園中叨擾太久,其實相當有禮貌呢。
雖然她的神情一直很害怕,除了沃德比斯憔悴恍神的面孔外,還有餐桌上的陶瓷盤中有棕色的油汁,以及紅酒杯中色深如血的瓊液。
管家領她到食物倉庫,她只看到腹肉全數消失、只剩腸子攤在大腿上的丈夫,她正打算尖叫,一把銀光閃過就將她的咽喉止住。
身軀軟軟倒下,管家把屍體堆在一起,也算是合了他們夫妻倆的海誓山盟吧。
*
全村的人都死了,只剩最後一戶了。
從第一個請求土地的村民開始,管家一個一個把他們殺掉,他們的家人發現人沒有回來,就會前來尋找,並且會帶著禮物。
在有把握的狀況下,他會直接用刀子殺死對方,在沒有把握或一人以上時,他會在酒裡下毒,不可能會有人拒絕他的。
大大的餐桌上擺滿了白得發亮的瓷盤,上頭放著村民們送來的禮物,沃德比斯笑了,他幾乎恢復了力氣,他告訴管家,想親自去找最後一個村民。
他們外出了,管家帶著收割用的鐮刀,他們來到一間小木屋前,屋前有一片肥沃的土地,上頭還種著玉米。
敲門、應門,村民出來了,他的身上不再破爛,他很驚訝,卻怎樣都不肯邀請莊園主人進去。
管家割傷他的腿,使他倒臥在地動彈不得,進到屋內,他們才發現,那個村民說有妻兒都是騙人的,他只是想要有土地、有作物、有收入、能夠溫飽。
沃德比斯哭了,他搶過鐮刀,大手一揮,村民的頭顱飛到五英尺外,從切口處噴濺而出的鮮血和沃德比斯的眼淚起了無意義的爭執,兩處泉湧,只留一命。
沃德比斯痛哭流涕,他甩開鐮刀,抱頭大哭,腳步卻沒受阻,他來到流著血的頭顱旁,將之提起,一路踉蹌,哭回了莊園。
沃德比斯把頭顱放到座位前唯一空著的餐盤上,接著坐了下來,老淚縱橫,他捧起斟滿的紅酒杯,一飲而盡前自言自語了一句。
「這樣就真的和平了。」
以鮮血化成的紅酒全然下肚,雜夾其中的毒藥也隨之傾入,不過一會兒,酒杯摔地碎裂,沃德比斯倒臥於座位上,口吐白沫,雙眼圓睜,布滿血絲。
管家來到沃德比斯身邊,拔下了白手套,輕輕地、小心地替他闔上了雙眼,這是最後一次了,太好了。
管家回到臥室書桌前,翻開正前方的筆記本,寫下了最後一頁。
他輕輕闔上日記,就像每晚替沃德比斯闔上雙目那樣輕柔。
書桌上早已準備好了一個斟滿的紅酒杯,裡頭瓊漿紅如血,那的確是血。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個小藥包,將灰白色的粉末倒入杯中,搖晃了一下,而後一飲而盡。
血色流過他的唇角,染紅他的衣領,瘦弱的身軀緩緩癱倒,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勾起一個淺笑,他說不出口的,都寫在日記上了。
*
三個月後,春天到了,國王的使者來到和平村。發現空無一人,放眼望去,相距遙遠的各戶農地都只剩爛掉的作物,飛蟲成了新的住民,使者發現了一具無頭屍體。
他慌慌張張來到莊園,推開大門,推開大門,來到餐廳,長長的大餐桌上放滿了碗盤,碗盤中放了各種發霉散臭的食物,還有幾個小碗裡裝著深色的泥土。
在餐桌的盡頭,餐盤上放著一顆怵目驚心的頭顱,腐爛的糜肉撐不住眼球,幾乎快掉了出來,再者是一具完整的屍體。
蒼蠅四處飛竄,惡臭滿盈,使者連忙離開,他找到了管家的臥室,當然,又是一具完整的屍體。
他翻看了日記,日記寫出了一切。
最後一頁歪扭的字體是這麼寫的:
我們終於殺害了最後一名村民
其實我早就知道那個男人說有妻兒是騙人的
所以我才特地帶了鐮刀
我知道老爺會想釋放他的憤怒
老爺把那個男人的頭帶了回來
我沒有替那個男人闔上雙眼
我希望他死了以後也能看著老爺絕望的面容
我們終於把村民都殺光了
我們終於把自己也殺死了
我們終於讓和平村和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