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古早時陣,咱船仔頭遮,捌有一支燈塔。」阿舅說。 「燈塔?佇佗位?」我驚訝問道。 「佇巷仔口,懸度差不多有三層樓仔厝懸,不過後來拆掉囉。佇阮作囡仔的時陣,定定攏爬去頂頭𨑨迌。往過,燈塔逐工攏照往西邊去,乎佇海邊仔的討海郎看,乎𪜶知影返來厝的方向佇佗。」阿舅答。 在某一回的家族聚會時,阿舅們和我提起,在他們從小居住的船仔頭漁村中,曾經存在過一支燈塔。阿舅說,要不是十多年前燈塔被拆除,倘若留到今日,想必也是古蹟了吧? 酒酣耳熱之際,阿舅們感懷的聊著過往,談著昔日的生活與工作,其中幾個字眼讓我印象深刻:「船仔頭,燈塔,討海,木工」。 那日在阿舅們的回憶裡,竟重新提醒了我關於鹿港與海洋之間的近代連結,後來陸續訪談了他們在船仔頭的成長故事後,我也逐漸拼湊出一段鹿港庶民的近代史。 故事,就先從那座消逝的燈塔講起。 每年初二返去的船仔頭 船仔頭,這個座落在鹿港西北邊的小漁村,是我阿母,與他的兄弟姐妹們出生長大的地方。 自我有記憶以來,每逢過年的初二,阿爸總會駛著車載著阿母、我和小弟回到船仔頭喫飯,每當車駛過媽祖宮時,就曉得阿舅家近了。我們在地藏王廟旁的空地下車後,迎面而來寒人的風總是難忘。沿著小弄走進,不久,就會看到一排戶戶相連的矮紅磚厝;其中一戶,有著紅磚堆砌出來的拱型門面,這裡就是阿母在船仔頭的古厝。 過去,漁村的生活十足艱苦,外公與外婆逝世後僅留下這棟古厝。後來,隨著阿母的兄弟姐妹陸續婚嫁成家,大家逐一搬離了這,最後古厝只剩下二舅一家六口居住於此。 每一回初二,二舅媽總會燒得一手好菜,讓阿母的兄弟姐妹們回老家喫飯。儘管古厝的空間並不寬敞,但是團聚的溫度與談笑聲總是讓大家更加的親近。那些耳際間的歡笑聲與舌尖上的滋味,以及喫飯之後,表哥表姊們總會帶我們踅(逛)媽祖宮口,這一切仍舊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那樣清晰。 幾年前,二舅一家人也搬離了船仔頭,他們一口灶幾年來的努力,終於在鹿港近郊處購置了一棟透天厝。當時,我們大家都在慶祝搬家之喜之際,我那些阿舅們忽然感慨起,如今船仔頭也剩下沒幾戶人居住了。 船仔頭留住了人們曾經生活苦過的痕跡。這個小漁村育養過多少人們,隨著往後在工作場域的打拼、發展,人們陸續離開了漁村,有的到大城市生活、有的買下一棟更寬敞的樓仔厝,各自展開一段追上現代性的人生,乎船仔頭成為永遠的「祖厝」。 很多關於燈塔的故事,都是在搬離船仔頭之後,我才常聽阿舅們講起的,回憶這種東西似乎是在離開地方之後,才真正的發酵。 仔頭街景(攝影:王麒愷) 向船仔頭口的燈塔情境想像圖(製圖:王麒愷) 船仔頭,船欲進港第一站 船仔頭,這個仍舊在今日老鹿港人之間所流傳,一處帶有著河港時期色彩的地名(參考〈唱嘸歌的普渡歌〉),在鹿港與福建貿易最頻繁之際,是商船駛進港的頭一站。在地圖文獻裡,清廷曾在此部署了燈樓、砲台與望高樓等為維持經貿流通的戰略設施;而當時由民間籌資興建的媽祖宮,起初也就座落在船仔頭口,乎媽祖保佑來往黑水溝的商船能一路順風平安。 鹿港市街的形成,空間上緊貼著這條弧形帶狀的鹿港溪,隨著商船由北往南駛進港口,建築與巷道也分別自河道往東向內陸有機的長出;所以說,鹿港的發展與海洋有著極緊密的連結。然而據史料記載,清朝末年時鹿港溪曾數次氾濫,氾濫過後大量泥沙的淤積讓鹿港的港運功能日漸式微。自此之後,鹿港街發展的運命便逐漸與海洋疏遠。 位於鹿港西北邊的船仔頭漁村,居民世代以討海為生,是鹿港最後仍舊緊繫著與海洋連結的地方。 初鹿港使用分區圖(來源:漢寶德《鹿港古風貌調查》,後製:王麒愷) 霧月中的燈塔 在阿舅們的回憶裡,曾經的鹿港,離海洋有多麽地近。 或許是在他們對任何事物都充滿好奇的那個年紀裡,這座濱海的城鎮,每逢11月過後,在黎明與日暮之際,漁村的巷弄之間總是會有濃霧湧現,安靜地瀰漫著。時間好像也跟著懸止著般,漁村的人們總是稱呼這個時候為「霧月」,那時候,海岸線還離船仔頭不遠。 過去,每日天猶未亮,討海人就要背上漁具離開漁村,徒步走往海岸邊。 這條往海岸邊的路會經過一塊塊的鹽田,這是好久以前鹿港的河港淤塞後所留下的一大片海埔新生地。日本時代時,大街上的辜家在此開闢鹽田,讓失去貿易功能之後的海岸邊有了新的經濟價值。鹿港的鹽場曾是台灣輸往內地(日本)的最大供應地,彼時陣,船仔頭也有不少人靠曬鹽賺食(過活)。 在鹽田與鹽田之間,那裏有一座日本時代留下的海水浴場(海水プール),在大戰發生前,這裡曾是中部地區相當時髦的休閒聖地。後來日本人離開鹿港以後,海水浴場就不再有人管理,也成為海口囝仔日常游水玩樂之處。討海人沿路走經塊塊鹽田,來到海水浴場以後,在浴場的正門前,那裡有一條小徑,直直走去,就會走往海邊了。 據阿舅們說,船仔頭的那座燈塔興建於戰爭後,過去每一天都往海的方向投映著光,乎在海邊討海的人們曉得家的方向。在燈塔還在船仔頭的那段日子裡,人們也總會以「燈檯下」來稱呼此地;但也就在阿舅們陸續成家以前,某一天,燈塔也就沒緣由地遭到拆除了。船仔頭的那座燈塔,似乎也就僅存在於阿舅們的年少記憶裡。 過去漁村前方曾經是一大片埤塘,而燈塔的位置,就座落於漁村與捕魚路徑的交界之處。討海人每日離開漁村時會經過,從海邊回家時也會經過,隨著一年又一年的霧月過去,燈塔曾一直忠實的座落在那,寧靜的望著船仔頭討海人每日收成的喜悅與哀傷。 正十年(1921年)繪製完成的臺灣堡圖,圖的左方即是鹽場,也是討海人往海洋的方向(來源:中研院GIS臺灣百年歷史地圖) 討海人轉往木工業的開始 船仔頭,今天稱呼作「三條巷」,是一條夾在中山路與復興路之間的小巷弄。 過去,船仔頭的討海人多以手撈方式捕魚。這途靠天吃飯的工作,收穫時常不穩定,如果媽祖婆有保佑,有時候能捕撈到尚好價格的土龍、甚至是烏魚,然而空手而歸卻也不足以稀奇。這些落差都會反映在夜幕將至時漁戶們的餐桌上,有時有說有笑,有時沉默凝重。 阿舅說,他有一回印象,是他的阿公坐在古厝裡的案頭嘆氣地說:「日後,莫過乎咱的囡仔往西邊發展囉,討海,實在太過艱苦囉。」 船仔頭討海的沒落,生態性的原因也是有的。像是晚近的出海口工業污染、中國漁業的競爭以及八零年代後鹿港彰濱工業區的填海造陸完工等等,都嚴重影響了海岸線生態。但是,讓船仔頭人徹底放棄討海,甚至不希望下一代孩子繼續跟著吃苦討海,很大一部份是因為當時候全台灣新一波製造業浪潮興起,漁村的人們因此有了新的生計選擇;當時候,鹿港用來接上了這波經濟巨浪的,就是「木工業」。 戰後,國民政府在台灣的產業政策,一步步使原本的農村地區逐漸的工業化(參考〈鹿港頂番婆由農轉工的故事〉);蓬勃的製造業發展以及熱絡的加工出口,帶動了台灣整體經濟滾動起一波高峰。當時有大量資金湧入房地產市場,台灣各鄉鎮紛紛出現「建厝」熱潮;而鹿港的舊街區,憑藉著過去發展悠久的木工藝底蘊,因此立即銜接上七零年代後這股經濟浪潮。其中,鹿港更以生產「高工藝水準」的神桌、傢俱聞名全台,在那個全台灣四處都在「建厝」的時代裡,「一屋一神桌」讓鹿港的木工業行情頓時如日中天。 船仔頭的人們發現,當有一件事頭(工作),它的工資能夠實實在在的來自於自己每一刻的勞動上,做幾件工,賺多少錢;那麼過去那種靠老天爺臉色吃飯的討海生活,自然而然的,就讓時代給替換了。 船仔頭的神桌師傅 「頂角吳隨意,廈角蔡義和」——鹿港木工業的鼎盛時期,從七零年代開始一直持續到八零年代末期,支撐著城鎮三分之一人口的生計,當時候整條中山路都是木工工廠。其中,以北邊船仔頭、北頭的「吳隨意家具店」,以及南邊街尾的「蔡義和家具店」為兩大家;而吳隨意家具店更是以品質精湛的「鹿港桌」聞名全台。 那個時代裡,鹿港專門生產各式木製傢俱到國內外去,而在眾多傢俱項目裡,就以「神桌」專業性最高。一位神桌師傅的養成需要多年的經驗累積與技巧磨鍊,神桌的規格必須嚴格遵循傳統的文公尺規範,因此文公尺的「長寬高」得成為師傅生命經驗的一部份。此外,神桌的製作一定得以「榫卯」工法完成,不能使用任何一根釘子。榫卯工法考驗的是每一位師傅的手路是否精準與細膩,於是精湛的榫卯工法,往往讓傢俱擁有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耐用度,如此讓神桌更添大器。 我的外公,以及我的阿舅們,皆在那個時代裡紛紛投入了木工業生產。他們在吳隨意商號裡,從一位打雜的囝仔工,逐漸累積經驗與技術,成為了一位位匠心獨具的神桌師傅。時機當好時,阿舅們幾乎可以說是無日無夜的加工上班。當時候的工資是以完成多少件神桌來計算,在那個沒有工時意識的時代裡,每位船仔頭的男人何不是拼了命勞動,為了就是改變舊有艱苦的漁村生活。 後來在船仔頭的古厝,廳堂中所擺放的,正是當年我三舅一手打造的三件式神桌(分別為長案、帖案與八仙桌,是傳統的鹿港體神桌)。在過去的歲月裡,這張神桌用來祭祀公媽、用來吃飯、囡仔用來寫作業,它乘載的是一個漁村家庭的日常生活,這樣的穩固。 976年北鹿港生活圈(來源:農林航空測量所,後製:王麒愷) 阿舅徐誠利站在昔日的吳隨意商號前,如今是媽祖宮前的觀光商圈 (攝影:王麒愷) 船仔頭的熹微與希望 船仔頭,如今的住民不到五戶,時常感覺稀微。 過去,船仔頭人打拼了一世人,有的討海、有的曬鹽、有的務農、有更多在木工行業裡,無不是為了掙錢,改善舊有貧困的漁村生活。那段「苦過來」的日子裡,每個人每一日都緊咬著牙根只求生存,在霧月時、在寒冬裡,討海人得咬著生薑暖活身子才得以步行到海岸邊捕魚。木工師傅得無暝無日的加工勞動,在那個還得向老天爺搏鬥、向媽祖婆祈求、向自己年輕身軀燃燒的時代裡,確實,人與人之間苦得卻很緊密。然而,工業化的巨輪滾動的太過劇烈且迅速,漁村的人們透過勞動終於有了物質生活上的改善,逐漸的,有能力的人們開始離開漁村,告別那段太過艱苦的歲月,好讓下一代別再承受現實的風寒。 整個鹿港,或者說整個台灣木製家具業的興起是伴隨著台灣戰後經濟發展之下,民間的「建屋率」緊隨著各人所得率一同飆高,再加上尚存著早期傳統社會對於家族祭祀的講究,於是「一家一神桌」的大量需求,帶動了鹿港的木工製造業,也改變了原本以討海為生的船仔頭漁村。 鹿港的木工業在戰後會有如此蓬勃的發展,要一直到1990年代以後才逐漸沒落,這是受到整個全球化下的經濟政治結構的變遷,這種傳統的「半手工半機械」製造業受到鄰近國家的強勢取代,再加上鹿港的木工業項目中其中宗教用途又佔了大半(如神桌、佛像等),木工業的沒落也暗示了現代人對於傳統信仰的改變,甚至是家庭結構的改變(例如現代人多以小家庭形式住在小公寓,家中不再,也無法擺下一張三層神桌)等等。 我所認識的很多木工師傅,他們的下一代兒女並沒有繼續繼承木工業,這些誕生在製造業時代的囡仔,長輩總是寄望他們能夠受更高的教育、再往城市移動,也就是我們今天普遍所看到的青年外流情況。 1980年代末期,鄰近船仔頭的北頭漁村因為計畫道路開闢,原本漁村的空間紋理遭到開腸破肚似的毀滅;在那個經濟蓬勃的時代裡,普遍社會的價值都認為「開拓馬路」象徵著地方的進步,也成為一個漁村急欲拋開貧窮落後的想望。如今,北頭漁村根本不再能尋得過去漁村聚落的原始風貌,只剩下船仔頭,似乎躲過了那段全鹿港大興土木的年代,留存到了今天,不過這是船仔頭根本上的邊陲?還是……? 阿舅們還是時常會回到船仔頭古厝,掃掃古厝的埕,逢年過節時換上一幅新的春聯。他們過去在這裡的人際網絡依舊,三五老友們還是會時常相約,相聚於地藏王廟廟埕前小酌暢談,話題還是都在過去船仔頭的生活上,做木工的時陣,或者是在地藏王廟的廟事。似乎,大家都還是如往常地生活在這裡般,不曾離去過。 我也就是在那時候,聽到了漁村的其他人,對那座曾經存在過船仔頭燈塔的一些回憶。 舅們站在船仔頭古厝前(攝影:王麒愷) 船仔頭的新聲 近些日子以來,三條巷裡頭時常傳出了咚咚的敲木聲,竟也讓原本稀微的船仔頭頓時顯得有些生機。這些聲音來自陳宗蔚的妝佛工作室,早些日子前,他因為船仔頭的寧靜,而租了這裡的一個空間。平常正職之餘,宗蔚都會在工作室裡敲敲打打,這裡是他的創作烏托邦。 或許並非只是巧合,如今宗蔚來到了船仔頭經營妝佛工作室,他對於傳統藝術的堅持信念讓人感動。無形之中,這樣的行為也正與這個歷史場域展開了對話,過去船仔頭曾出現了好幾位匠心獨具的神桌師傅,如今宗蔚在這裡,似乎也同樣讓人期待著……。 阿愷之聲,下一輯會持續探討船仔頭的現在與未來,阿愷將訪談鹿港年輕一代妝佛師陳宗蔚,敬請期待。 【延伸閱讀】船仔頭的敲木聲:訪問鹿港少年粧佛師陳宗蔚 蔚在他的船仔頭粧佛工作室(攝影:王麒愷) [1] (華文字譯) 「我們船仔頭這裡,曾經有一支燈塔。」阿舅說。 「燈塔?在哪裡?」我驚訝問道。 「在巷子口,高度差不多有三層樓高,不過後來拆除了。在我們孩提時,常常爬到上頭玩耍。過去,燈塔每一天都照往西邊去,給在海岸旁的討海人看,讓他們知道返家的方向。」阿舅答。 封面圖片來源:王麒愷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