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03

更新於 2020/02/14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城戶章良搭上東急東橫線從東京返回橫濱住家的電車,他站在門邊,始終陷入沉思。
過了澀谷後,運氣很好有座位,但他發現附近有孕婦就讓座了。雖然孕婦穿著大衣,看樣子也有八個月了。
電車並不擁擠,卻沒有乘客注意到她。若把肚子裡的小孩算進去,八個月也快算一個人了,若他說讓位給兩位,大家可能會面面相覷側首納悶,形成謎樣的氣氛吧。
孕婦在多摩川站下車,經過城戶身旁時,向他點頭致意,說了句「謝謝」,但這謝謝幾乎沒有出聲,只以嘴形傳達謝意,眼神彷如帶著一種蘊含默契的暗號。城戶見狀也回應:「請小心。」說得像與熟人對話。
與她互望微笑,在城戶心裡留下溫馨餘韻。城戶接著思考起完全不知道這小小互動的肚裡胎兒。雖不知是「他」或「她」,但這孩子平安出生到長大為止,勢必需要無數個不具名的善意,而自己能成為其中之一,城戶頗感欣慰。
中年憂鬱症蔓延在城戶周遭,日前他才半開玩笑和事務所的同事說,有一天可能會陷入這處境,為了對抗深不見底的自我厭惡,平常就該努力蒐集證據,證明自己不是嚴酷的人。
電車在大廈群中穿梭而去,車窗也逐漸染上暮色,速度快到一閃神就錯過消失在地平線的最後一道光芒。
城戶看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身影越來越深,移開視線後,悶悶不樂地尋思委託人谷口里枝的遭遇。
當初城戶接下她離婚調解的代理人工作,是八年前的二○○四年。
那時她還冠著丈夫的姓氏米田,花了一年時間調解終於回歸舊姓武本,城戶的工作也結束了。後來一直沒聯絡,直到上個月收到她的電子郵件,由於她的姓氏變成「谷口」,城戶起初搞不清是誰,恍然大悟後在心裡默默祝福她。
後來接到她的電話才知道,她的再婚對象已過世,可是名為「谷口大祐」的丈夫,死後被判定是另一個人。亦即,此人冒充「谷口大祐」與里枝結婚,甚至生了小孩。但「谷口大祐」並非單純的假名,而是戶籍上也實際存在的人。
城戶不禁納悶,怎麼會有這種事?使用假名以隱藏身分並不稀奇,他自己是高中時歸化日本籍的韓裔第三代,多少能理解隱姓埋名者的苦衷。
但此人並非虛構了一個人物,而是冒充實際存在的人,實在非比尋常。
不僅盜用別人的名字,還被拿去申請結婚登記與死亡登記,公所根據戶籍也認可了他在法律上是同一個人。此外還有駕照與健保卡,可以開車或就醫,年金也按時繳納。所有公家文件都證明死去的男人是「谷口大祐」,而且他說起群馬老家的事也毫無破綻。但是,長相不同。谷口大祐的哥哥在頭七之後來上香,看到遺照,堅稱此人絕非他弟弟。
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怎麼回事?
城戶思索身為律師的自己能做什麼,決定先幫忙處理繼承問題。這天,他在東京地方法院處理完另一件官司,來到澀谷藍塔大飯店的交誼廳,與谷口大祐的哥哥谷口恭一見面。
恭一是群馬縣伊香保溫泉旅館的第四代老闆,頂著一頭捲燙的頭髮,髮尾故意抓得翹翹的,不知是髮臘或香水味,見面時還沒打招呼,先襲來一陣嗆鼻香氣。
恭一穿著入時,儼然實踐了男性雜誌的「萬人迷中年祕訣!」的穿搭。可能常來東京談生意,因為他說今天這場會面後,將和以前住在東京時的朋友,約好去六本木「敘舊」。說到「敘舊」時,他的語氣顯得猥褻,露出賊笑,城戶見狀心頭一驚。
他們旅館網站都已放著恭一妻子的照片,還標註「美女老闆娘」,難道他在東京還有相好的情婦嗎?儘管這種事不重要,但居然對一個初次見面而立場對立的律師擺出一副意有所指的神色,彷彿在說「你懂吧?」,只能說狂妄自大。
但撇開雜談般的自我介紹,或者說其實這也包含在內,恭一說起話來率直不迂迴、毫不躊躇,而且說的事情也不太像是造假。也就是說,里枝嫁的那個人,真的不是「谷口大祐」。
恭一擺出推心置腹的態度,有些刻意地探出身子,左顧右盼周遭後低聲問:
「大祐還活著嗎?會不會被冒充他的男人給殺了?這有可能吧。那個太太連我們群馬的全家福照片都有喔!那張照片,是以前大祐拍的,想想真是毛骨悚然啊……是啊,我們一起去了警察局。不過坦白說,我們家也是做生意的,不想把事情鬧上檯面。如果那個太太所言屬實,那她也是受害者,倒是她壽險也領了,所以我認為應該要調查清楚。」
基於工作關係,城戶已看慣這種家族不和的戲碼,況且自己也有個弟弟,所以對中年男子兄弟間的複雜情結也略懂幾分。可是恭一如此在意弟弟的生死,對弟弟的態度卻又顯得如此刻薄。
於是城戶問起,從里枝那裡聽來的谷口家肝臟移植風波一事。
「才不是,完全不是這樣!」
恭一幾乎打斷城戶的話,面露慍色繼續說:
「是那個冒充我弟弟的男人搞錯了!他可能是上網查的吧?要不就是大祐扭曲事實跟他說的?我們全家當然都希望我老爸活久一點,大祐也一樣。這是天經地義的吧?可是我們絕對沒有強迫他當捐贈者!我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是他自己主動要當捐贈者!事後又鬧彆扭說那些有的沒的。他每次都這樣!旅館也是,他說他想繼承,所以我一開始就讓給他了!坦白說,那種鄉下溫泉旅館,我才沒興趣呢。可是我爸媽來跟我哭訴,說那傢伙根本無法撐起旅館,我才不情願的回老家。結果大祐就這樣對我懷恨在心,說什麼爸媽還是比較重視長男,像個小孩一樣鬧彆扭,很蠢吧?哎,跟律師說這種話或許不太好,不過坦白說,我真的受夠他了!他不曉得給我們家添了多少麻煩,突然搞失蹤,我媽擔心得要命。如果被殺就算了,萬一誤入歧途,犯下什麼大罪,我們家旅館就完蛋了!」
恭一情緒激動,勉強壓抑到不至於發飆的程度,最後也收回他擺出的架式,結尾時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唉,我當然很擔心啊,畢竟我們是一家人。可是已經……」說完還嘆了口氣。
然後不知為何,他談起旅館引以為傲的甲魚料理,而且談了好一陣子。
城戶適時地附和,想說至少配合一下他的話題,才剛說出「京都有一間老字號——」,恭一便好整以暇地搶話,說出那間自古就是文豪愛去的名店,隨後又批評:「啊,不過那種老店煮的菜,臭到讓人吃不下去喔!不合現代人的胃口啦。我們旅館的主廚,是我吃遍大小餐館好不容易物色到的,他可是天才廚師喔!這不是我在自吹自擂,是真的。」
城戶當司法研習生時在京都待過,曾經請照顧過他的人去那間老舖用餐,為那絕妙的滋味感動不已,如今每次和那個人見面,這仍然是津津樂道的往事,因此聽到恭一這番話,不禁在內心苦笑暗忖:「真是討厭的傢伙……」縱使不知道「谷口大祐」是怎麼樣的人,但有這種哥哥,想離家出走也理所當然。城戶稍稍同情起谷口大祐。
回到家,城戶吃著一如往常的晚餐,但這日常光景,此刻卻令他感慨萬千。
這間房子是四年前買的,離中華街頗近的華廈九樓,當時夫妻倆各貸了三十五年的房貸。妻子香織小他三歲,在汽車公司當OL。兩人有個四歲的兒子名叫颯太。原本打算很快再生一個,房子的隔局也預留了兩個小孩的空間,偏偏事不如願。近來兩人都不再談這件事了。
用餐時,颯太坐不住一直想離開位子,城戶頻頻阻止他。吃了中華街買來的小籠包和炸雞後,今天由城戶幫小孩洗澡。
颯太在幼兒園讀了兒童版的希臘神話故事繪本,不懂納西瑟斯為何會「變身」為水仙花,結結巴巴地說著故事,問城戶為什麼。
「這個問題好難誒。不過那個故事,先是有水仙花,然後從這裡想像出來的吧。水仙花為什麼會這麼漂亮呢?為什麼長得讓人無法理解的樣子呢?一定是這個原因吧。」
城戶如此認真回答,但颯太覺得爸爸答非所問。於是查明原因成了城戶的功課。
洗完澡,父子倆在小孩房一起看超人力霸王的圖鑑。城戶這才明白,颯太如此執著於納西瑟斯的「變身」,是因為超人力霸王也會「變身」。熄燈哄颯太睡覺時,城戶自己也在颯太身旁睡著了。深夜醒來,發現主臥室的燈也熄了。
城戶沒打開主臥室的門。為另一個小孩準備的房間,他暫時拿來當書房,為了方便休息也放了一張床,因此最近夫妻大多分房睡。後來,彼此都睡得很好。
城戶與妻子,除了用餐時會談幼兒園的聖誕節目,兩人已不太說話。
他獨自來到客廳,想要有微醺的感覺,於是從冷凍庫取出冰鎮的伏特加,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總是能塞多少食物就塞得滿滿的冷凍庫裡,這瓶Finlandia佔據的空間,經常成為妻子發牢騷的話柄。
結在瓶身的霜,依照手掌緊握的形狀化成水滴流淌而下。斟在杯裡的伏特加,冰到有些濃稠,入口後蔓延出一股又甜又熱的刺激感。竄入鼻腔的氣味,讓城戶憶起小時候,第一次意識到「酒精」的疫苗接種前的消毒經驗。
城戶小聲地播放賀比.漢考克的V.S.O.P.五重奏現場演奏專輯,聽著安可曲〈Stella by Starlight〉與〈On Green Dolphin Street〉編成的組曲,喝完第一杯。那極富官能性、一聽就知道是韋恩.蕭特的薩克斯風樂聲,拖著長長的苦澀尾音,穿透了他的內心。
反覆聽了三次這首旋律,城戶按下停止鍵,覺得音樂這樣就夠了,已讓身心都平靜下來。
他鍾愛喝伏特加後沉醉的角度。宛如潛水般,一直線朝著酩酊深淵沉下去,一路上清澄透明,語言根本追不上,連風味都像是回首看到閃耀在遠方水面上的光芒。
連喝兩杯後,他終於完全遠離日常,抵達最深的孤獨。宛如被扔掉的人偶以無意志的動作般,靠在懶人椅背上,暫時就這樣歪著頭,享受酣醉滋味。
「我是幸福的……」
他想起,剛才在熄燈後的小孩房裡,握著兒子的手時,倏然湧上心頭的幸福美好,在心裡頻頻低喃:「我是這孩子的父親。」這一字一句,不僅「這孩子」與「父親」這種辭彙,甚至連「的」這個交織關係的介詞都使他心醉神迷。那是一種讓他幾乎迷失自我的巨大真實感,明明只是平凡的片刻竟如此特別,反倒使他不安了起來。甚至萌生一種預感,彷彿將來回想起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只會是與兒子共度的這一夜時光……
城戶與妻子香織,當初是由「朋友介紹」認識的。那是一個無法對外人細說的輕薄餐會。大家虛張聲勢地拍手大笑,在無論明裡暗裡都帶著淫褻的對話中,他們兩人在差點錯身而過時,看到了彼此。
每當城戶憶起這件事,便自嘲地心想,如此正經八百的夫妻,應該在更適合兩人關係進展的場合認識吧。去年東日本大地震後,他們完全沒有性生活,因此回想起來更添嘲諷的苦澀。
事實上,兩人也都沒再提邂逅那天的事,若有人問起都只說「朋友介紹」,漸漸地自己也多半如此相信了。
香織是長久住在橫濱的富裕牙醫世家的女兒,家中有個長她四歲的哥哥,但不是牙醫,而是內科醫生,最近裝修父親的診所剛開業不久。家風保守,但性情寬厚,城戶買房子的時候,他們幫忙出了不少頭期款。
城戶上門求婚時,香織的父親笑臉迎接:「說是在日韓裔,但都已連續住了三代,也算堂堂的日本人了。」聽到這句不帶惡意的歡迎之詞,城戶也只低頭答了一句:「還請您多多指教。」
時值韓流風靡日本之際,香織的母親可能出於體貼,特意問了一些韓國的事,但城戶連韓文都看不懂,知道無法回答得讓岳母滿意後,也沒再說什麼。
與香織的家人相處後,城戶更加意識到自己的出身背景,特別是在東日本大地震後,媒體幾度言及關東大地震時的虐殺朝鮮人事件。
糊塗的他這時才知道,原來橫濱當時是謠傳有「朝鮮人暴動」的主要源頭之一,也才倏地想起,先前岳父對他說的那句話,似乎蘊含著什麼意思吧。
香織的祖父如今已住在安養機構,以年齡推斷,幼年時應該經歷過關東大地震。早已過世的曾祖父,當時應是壯年。據傳當時橫濱遭到毀滅性破壞,市容有八成被燒燬,在那個趁亂發生的悲慘暴力漩渦中,他們是怎麼度過的呢?
這種事,城戶當然沒問岳父母,也沒問香織。東日本大地震後,雖然也與家人談過遲早會發生的首都直下型地震,但從未提及關東大地震。
「對於愛而言,過去是什麼呢?……」
城戶思索著里枝過世的丈夫,胡思亂想地自問。
「現在,是過去的結果,這是不爭的事實吧。換言之,現在能愛上某個人,是多虧過去讓這個人變成這樣。雖然也有先天遺傳的因素,但若活在不同的境遇裡,那個人也會變成不同的人吧——可是,能夠向別人說的,並非這個過去的一切,而且姑且不論是不是帶有某種意圖,能用語言說明的過去,並非過去本身。如果對方說出的過去,與真實的過去不同,那這份愛就是錯的嗎?如果對方意圖說謊,一切就化為泡影嗎?還是說,從這裡會展開一段新的愛?……」
城戶的妻子慶應大學畢業,與金澤出身的城戶不同,她出生、成長都在本地,也和國高中時期的朋友還有聯絡。城戶聽她說過許多小時候的事情,當然也不會懷疑她說的是「謊言」。
倘若妻子將陌生人的人生當作自己的「過去」來談,城戶也一定會相信,並認為她就是這樣。反倒香織才該懷疑城戶的過去,但因城戶老早就對香織「坦白」自己是韓裔第三代,這份誠實也成了香織信任他的基礎。
只有碰到知道香織過去的人,例如老朋友或親人,才會發現什麼矛盾之處。若像「谷口大祐」那樣在陌生的地方,和家人斷絕關係地生活著,不請偵探去查個究竟,任誰也無從確認。這種人一定有什麼隱情,所以也不會在社群網站活動。
不,不是「谷口大祐」。城戶整理紊亂的思緒,在內心低喃。里枝的丈夫,是冒充谷口大祐的另一個男人。基於職業病,城戶決定稱他為「X」。
自從聽里枝說「X」的事情以來,這個人就一直在城戶腦中揮之不去,宛如一首在腦海裡停不了的旋律,無論走路或搭電車,甚至與家人用餐時,他也會思索「X」的事。
這種現象該怎麼說呢?音樂上稱為「耳蟲現象」。
在人生的某處,徹底當另一個人重新來過——這種想法,迄今從未擄獲過城戶的心。當然,十幾歲時,他也曾想成為那種人或這種人,常常憧憬與自己不同的人。基於嫉妒,也曾煩悶地想成為他暗戀過的少女所愛的少年。但這些都只是孩子氣的幻想。
就如今天,他數次告訴自己,能擁有現在的生活是得天獨厚的幸福。由於工作關係,他比較有機會接觸不幸的人,尤其在刑事案件上,見過不少內容與背景悲慘到幾乎宛如「被隔絕的世界」。因此常使他深思,自己現在的人生,並非如此的背後意涵所在。
他又在心裡低喃:「自己現在,是幸福的。」這聲音有些焦躁地制止內心莫名竄出的忐忑不安。
拋棄所有的一切,去當另一個人—城戶這才明白,這種想像確實有種蠱惑般的興奮。未必只在絕望之際,即使在幸福暫歇的倦怠感中,也會被這種願望擺弄。因此除了小心警戒,也不可過度深究自己的內心。
若這樁冒充事件屬實—無論警方是否會特別立案調查—「X」從正式證書登載不實一事就犯了好幾樁罪。照恭一的看法,若真犯下殺人事件,到時候也只能找事務所裡對刑案拿手的同事商量……
再喝一杯吧,城戶斟了第三杯伏特加。酒瓶滴淌而下的水,在桌上留下圓形水痕。他覺得這看起來彷彿夜空中稍稍被弄壞形狀的彎月。
他想起里枝的遭遇,喪失稚子,以及不是那麼高齡的父親,還有年輕的丈夫……連續失去三個親人。
腦海裡浮現她大眼、乍看少女風的容顏,內心無比同情,覺得她真可憐。里枝身形嬌小,圓肩,但有著未必纖瘦的厚實。可能是這份厚度在支撐她的心靈,讓她不害怕,甚至在聽懂自己的說明時,她也只是淡定地點點頭。
兩歲半的小孩居然病逝,這種絕望超乎城戶的想像。但她堅毅地帶著另一個孩子來時,甚至展露笑顏。那孩子,現在已經讀國中了吧?
當時她離婚之意甚堅,問她是否考慮修復與丈夫的關係,她毫不動搖,堅定拒絕。
夫妻不和的原因,在於孩子的病與治療方針上起了情緒化的對立。
那個小男孩單名「遼」,迎接兩歲生日時突然病倒,去了住家附近的大醫院就診,被診斷為「胚細胞瘤」。腦瘤。事發突然,夫妻倆驚愕得不知所措,院方告訴他們比較樂觀的進展,說做放射線治療與化療,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機率可以再活五年。此時,丈夫強烈反對讓小遼做一般會做的切片檢查。因為孩子年紀小,醫生說做切片手術也有風險,若不是胚細胞瘤,惡性腫瘤也可能長在無計可施的部位。丈夫認為,為了知道是否能治就讓兒子陷入危險,這太不合理,並以此說服里枝。里枝原本認為該做切片手術,但繞著難以捉摸的風險爭論之後,也難以反駁。
此後,長達三個月,小遼受盡嘔吐折磨,持續忍受嚴酷治療。在病床邊照顧他的大多是里枝,為此里枝辭去了大學畢業以來一直任職的銀行工作。
但腫瘤完全沒有變小,反而越來越大。再度做了MRI檢查,結果院方告知小遼是得了另一種病「多形性膠質母細胞瘤」,如最初的風險評估,醫生宣告無法動手術,可能活不到一年。
「剩下的就是盡可能,在您住家就近待著,好好珍惜您和孩子共度的時光。」
里枝也帶小遼去另一間醫院,但診斷結果依然沒變。之後短短四個月,小遼就殞命了。從最初去醫院以來,只活了不過七個月,而且其中三個月都在忍受無意義的治療折磨。
夫妻倆傷心欲絕,之後丈夫鼓勵妻子,希望一家三口努力克服這個不幸的傷痛。但里枝頑固搖頭拒絕,斷然提出離婚。
她絕非將孩子的死怪在丈夫頭上,反倒一直深受自責之苦,但嚴厲拒絕與丈夫這種人共度未來。
城戶很同情她,但必須向她說明,在法律上,光是這樣無法構成離婚的決定性理由。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這個丈夫很可憐。身為父親,他確實犯了無可挽回的誤判,但城戶問過當醫生的大舅子,大舅子說這是一般人很難下的判斷,而且主治醫生講解病情也有問題。不管如何,既然妻子怨懟丈夫到這種地步,就無解了。
儘管如此,城戶依然接下這個案子,因為他在里枝的人性上,感受到一種自己也必須深思的複雜,卻又純粹的東西。
接下這份辯護工作後,城戶見了她丈夫,也逐漸明白里枝鐵了心要離婚的原因。丈夫滔滔不絕對城戶大發牢騷,傾訴痛苦,還說城戶「畢竟是律師」,相信他一定跟自己一樣是個理性的人,又抱怨妻子有問題,把責任轉嫁給他,指責妻子太過愚蠢,接著又訴說他有多愛妻子,更哭訴喪子之痛,逼城戶一定要讓他們重歸於好。這時城戶終於明白,里枝說的沒錯,他似乎不是「壞人」,可是,那高得非比尋常的自尊心,不僅傷害了妻子,讓餘命不多的稚子受苦,如今又毀了他自己的人生,那模樣也委實淒慘可憐。
城戶花了一年時間持續調解離婚,一方面耐心聽丈夫發牢騷,直到他甘願為止,另一方面也努力讓他明白,里枝不可能重拾對他的愛。整個進展過程也很妙,丈夫對城戶展現出幾近尊敬的態度,並幾度將城戶說的法律用語,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詮釋,表示他確實理解城戶說的話,藉此找到了新的自尊慰藉。其實這種行徑常出現在家暴的加害者身上,丈夫幾乎是卯足全力,想讓城戶明白他是多麼認真的人。
經過十個月,丈夫終於露出對離婚調解的疲態,同時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來,這讓城戶嗅到了異樣。雖然不是什麼值得稱許的做法,城戶也雇了偵探去調查他,結果發現他有了新的「親密女性」,偵探還拍到那名女子從他分居中的住處走出來的照片。城戶遞出這張照片,告訴丈夫這樁離婚調解應該要結束了。出乎意料,丈夫乾脆地答應離婚,還把之前一直堅持的悠人監護權讓給里枝。
而這回,里枝碰到與再婚丈夫死別的不幸,這個人還造假身分,始終瞞騙里枝。
——究竟為什麼呢?
城戶嘆了一口氣,稍稍起身望向時鐘,不知不覺快兩點了。沉沉的哈欠阻礙他繼續想下去。
谷口恭一曾告訴他幾個可能知道弟弟行蹤的人,於是城戶心想,大祐以前的戀人很有可能知道他的聯絡方式。
暫且不論「X」究竟是誰,從大祐的戶籍資料應該能查出他的搬家紀錄。首先從這裡查起吧。
城戶一口氣喝光杯裡剩下的三分之一伏特加。變溫的伏特加嗆辣的苦味留在舌頭上,他發出這一天最後的小小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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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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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具店的里枝的老公」死訊在鎮上傳開,是二○一一年九月中旬的事。 不幸,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一次就讓人吃不消的重大不幸宛如野狗,總是再三地追著同一個人跑。人們去求神消災解厄或改名字,通常是因為處於這種不幸的迴圈中。 包括早逝的丈夫,里枝在這段時期,接連失去了三個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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