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04

2020/02/05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城戶來找谷口大祐以前的戀人後藤美涼,是在過年後,工作終於告一段落的二○一三年一月底。
這是一早就細雪紛紛的寒冷日子,所幸下午短暫放晴。
恭一給的電話號碼已經打不通,因為聽說美涼從事網頁設計工作,城戶將此與關鍵字合併上網搜索,找到了她的臉書。發了電子郵件說明原委後,美涼不久就回信了,雖然困惑不解,但似乎很擔心大祐的樣子。她現在是接案的自由工作者,晚上在新宿荒木町一間朋友開的酒吧幫忙,說可以的話希望城戶去店裡找她。儘管城戶也擔心那個地方是否適合談正事,但想到她可能害怕兩人單獨見面而有所警戒,便答應了。
那間酒吧位於狹窄巷弄交錯複雜的餐飲街上,離四谷三丁目車站很近,走路就到。城戶因為第一次來,在這條街逛了一下,街上有壽司店、咖哩店、德國餐館、西班牙餐館、高級日本料理店、炸豬排店、居酒屋等各式餐館,看起來都美味極了,使他不禁後悔,先前不該在律師會館的地下街蕎麥麵店裹腹,應該來這裡吃。
事務所喜歡看書的同事曾說,這裡可是曾出現在永井荷風《梅雨季前後》的知名花柳街,還補充一個無用的冷知識:泡沫經濟時代,這附近有間賓館,現在那棟建築有出版社進駐。這天是星期一,計程車來往頻繁,出入的人也不少。
城戶來到一棟住商混合大樓前,看到二樓掛著一塊招牌「Sunny」,文字帶著陽光的黃色,夜晚營業的店卻取名「Sunny」,真是別有用心。後來一問才知道,這店名是取自鮑比.赫伯的名曲。
店內小巧舒適,吧台區可坐六人,沙發區只有兩張桌子,光線昏暗得恰到好處。城戶走進店裡,正播放著雷.查爾斯現場演唱會的舊專輯。看來像是靈魂樂的店,牆上擺飾著馬文.蓋伊的黑膠唱片和史提夫.汪達的童年照片。城戶抵達時是八點多。
沙發區已客滿,吧台區有一名男性常客,喝著健力士啤酒,一邊在練習硬幣的魔術。
「歡迎光臨。」在吧台裡打招呼的女子看到城戶,露出或許是這個人的神色。
她戴著鑲有鉚釘的黑色棒球帽,染成亮色的頭髮塞在耳後,垂在纖瘦的肩上。鼻樑高挺的清爽臉蛋,戴著灰色隱形眼鏡的瞳眸,與嘴唇一起散發出豔麗光芒。
城戶率直地暗忖,真是個美女啊。寬鬆的黑色針織衫,搭上誇張的破損牛仔褲,與其說是靈魂樂打扮,更像搖滾風。
她坐在吧台內的高腳椅,抱著牛仔褲膝蓋處破損的單膝,和一名留著鬍碴、穿連帽外套、年約五十歲的男人在說話。這男人可能是老闆,渾身散發出的氣質與這間酒吧相同。
「我是和妳聯絡的律師,城戶章良。」
城戶打了招呼遞出名片。這位姓高木的老闆,瞅著名片,一臉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律師。
「你沒有別律師的徽章啊?」
「哦,現在已經不用別了。不過我帶在身上。」
城戶說完,從包包取出徽章給老闆看。老闆看了還是一臉質疑,懷疑城戶是不是真律師。此時美涼驚呼:
「哇!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律師徽章,可不可以讓我摸一下?」
她並非誇張,只是藏不住好奇心。
「當然可以,請。」
城戶後來才知道,美涼原本是這間店的常客,一年前開始,基於嗜好進來打工,一週兩天。城戶原本猜測,她可能是老闆的伴侶,但美涼的言行舉止看起來又不像。
無論如何,勸美涼將今天會面地點選在這裡的是高木。但他對城戶也沒再多做失禮的探問,只是仍覺得城戶看起來可疑。
「請坐。外套,掛在那邊—要不要喝點什麼?」
美涼面帶笑容地問,語氣帶著一種獨特的慢條斯理,音色有種慵懶的快活。微鼓的下眼瞼顯得和藹可親,使得豔麗的臉蛋柔和了些。
「哦,這個嘛……那,Chimay啤酒,白瓶的。」
總不能點水喝,於是城戶點了最不花工夫的東西。喝了一口,立即切入主題。
「我在電子郵件上也寫了,想請問妳谷口大祐的事。」
「你還沒查出他的下落?」
「是啊。這張照片裡的人,妳認不認識?」
城戶拿偽造身分與里枝結婚的「X」的照片給她看。
美涼拿在手上端詳了片刻,搖搖頭放回桌上。
「他不是谷口大祐嗎?」
「不是—這個人冒充大祐嗎?」
「是的。」
「長相完全不同,從身材來看的話……這個人,一定不太高吧。大祐比我高一點……大概這樣吧?一七二公分左右。」
「這麼說,妳不認識這個人?」
美涼遞出事先準備好的牛皮紙信封袋,裡面放了三張照片。
「我帶了大祐的照片來。不過這是我們交往的時候拍的,已經是十多年以前了。」
谷口恭一,沒有半張弟弟的近照。那個年代,年少時很少拍照也無可奈何,但成年後,因為感情不好,即使有了數位相機也不會互拍。恭一曾給城戶看過一張老舊的全家福照片,裡面有谷口大祐小小的側臉,那側臉和他面對美涼時的表情,簡直判若兩人。
女友視線拍的照片裡,大祐一副羞澀靦腆不敢亂動的樣子,甚至可以想像那時美涼的表情。果然,他和「X」不像。
「如果這些照片幫得上忙的話,別客氣,你就拿去吧……其實我也十年以上沒和他聯絡了,他現在的人際關係,我一無所知。」
「這樣啊。大祐的哥哥恭一說,妳說不定知道大祐的聯絡方式。」
美涼將冰塊放進酒杯,倒入Cinzano紅香艾酒,喝了一口,蹙起眉頭。
「我從高中就認識大祐了,我們交往,然後分手……在一起的時間很長,所以他才會這麼說吧。」
「那妳對恭一也很了解吧?」
可能是城戶問得太理所當然,美涼別過頭去不曉得在看吧台裡的什麼,點頭應了一聲「對啊」,然後回過頭來看向城戶,眼神宛如在反問:「所以呢?」
「他們兄弟感情很差嗎?」
「我覺得,大祐很喜歡恭一喔。雖然他們兄弟的個性截然相反,不過到高中為止,感情並不差。」
美涼說到這裡,欲言又止地躊躇了半晌,暫時打住。城戶察覺到這一點,猜想話題可能會轉到別的方向,但也靜靜聽下去。
「我覺得,與其說兄弟的問題,應該是父母的問題吧……其實這也是常有的事,就是要讓哪個人繼承家業?父母的想法搖擺不定。恭一非常排斥繼承家業,父母就寄望大祐接手。既然如此,乾脆讓大祐繼承不就好了,可是父母又認為恭一會改變心意,隨時在等恭一回來的樣子,態度始終曖昧不明,所以大祐的未來就也變得懸而不定了!」
「大祐自己想繼承家業嗎?」
「他想繼承,因為他很喜歡旅館。而且他們家在伊香保溫泉,是相當知名的老字號旅館。」
「好像是的,我看過他們的網站。新館是現代的時髦風格,不過本館是傳統雅緻的壯觀建築。」
「那座新館是照恭一的喜好蓋的喔!」美涼露出嘲諷的苦笑說:「每個房間都有露天溫泉,從床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雖然的確都確保了隱私,裝潢也相當時髦,可是就是有種猥褻感。」
城戶聽到最後一句,不禁噴笑。與之前不同,他愉快地拿起酒杯,咕嚕咕嚕猛灌一口,結果又忍不住笑了。這一笑,美涼也跟著笑到雙肩晃動。
「確實不適合全家旅行去啊。」
「那可是高級賓館喔。幾年前,有個女主播去那裡,被爆出婚外情。」
「啊……伊香保溫泉的……確實有過那回事,原來是那裡啊。我上網搜尋也出現這一條,但沒有仔細看就是。」
「恭一自己到處吃喝玩樂,所以才會想到這一招。他知道情侶去那種溫泉旅館,追求的是什麼。大祐是個正派老實的人,根本不懂這方面的事。新館好像經營得很成功。地震的時候,他們還收容很多災民,得到不少好評。」
美涼想起過去戀人的記憶,一臉很懷念的樣子,卻也閃現一抹憐憫的微笑。
城戶默默地聽著,啤酒喝光了覺得不夠,又點了一杯伏特加琴蕾。
美涼應一聲:「好~」彷如獨自在家裡做料理,以完全不帶表演性的手勢搖動雪克杯。儘管剛認識不久,城戶也覺得那放鬆不予人壓力的態度,很有她的風格。
伏特加琴蕾搖得很細,倒入結霜的酒杯泛起細緻的泡泡,而且夠冰夠冷,削去了酒精的銳利,喝起來有種醇厚的明亮感。
「啊,真好喝。」
城戶不是說場面話,是真心覺得好喝。誠如美涼所言,她是基於「嗜好」來此工作,開心地露齒微笑,然後將滑落的針織衫拉回原處,遮住了剛才調酒時露出的鎖骨。鑲著小鑽石的項鍊,反射著燈光,璀璨如裝飾音。
另一位男性常客,和城戶隔了一個座位,開始和老闆熱絡地聊了起來。音樂換成了寇帝.梅菲的現場演唱專輯,觀眾的歡呼聲響徹店內。城戶想趁店裡人多之前,再問一點谷口大祐的事。
「妳和大祐斷了聯絡,也是在他父親過世之後嗎?」
「……差不多是那時候。我有去參加他父親的葬禮,之後也在老家待了一陣子。不過那時我已經來東京了,大約兩星期見一次面吧。」
「那時候,你們還有……」
「還有在交往。最後他什麼分手的話也沒說,突然就不見了。」
「這樣啊……後來有打電話,或傳簡訊嗎?」
美涼搖搖頭。
「打不通,完全聯絡不到他。」
「果然,肝臟移植的事,讓大祐很受傷?」
「這件事是誰說的?恭一嗎?」
「不,是這張照片裡的人,以大祐的名字死去的人說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叫他,姑且叫他『X』先生,這是他告訴結婚對象的,我是從那位小姐那裡聽來。」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好變態哦。」
「我也不知道。『X』可能見過大祐吧,直接從大祐那裡聽來的,然後不知道什麼緣故,後來他冒充大祐,以大祐的身分活下去。把大祐的過去當作自己的過去。」
「為什麼要這麼做?大祐的經歷又不是那麼令人羨慕……難道是為了遺產?」
美涼帽簷露出的美麗額頭上,隱隱閃現一道來自眉間的陰影。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為何,衝著遺產來當然有可能,釐清這一切混亂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大祐平安無事嗎?警方怎麼說?」
「警方受理尋人請求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會做吧。」
「意思是事情要鬧大一點比較好?例如跟電視台說?」
「說不定遲早會變成這樣,不過恭一和『X』的太太都不希望如此。」
「為什麼?」
「因為她……現在還處於混亂狀態,這也情有可原。至於恭一,因為他是做生意的,不想因為殺人案或什麼事件引起風波。」
美涼頓時傻眼,沉沉嘆了一口氣。
「——說不定,被綁架到北韓去了?」
原本以為沒在聽的高木,此時忽然插嘴說。
城戶壓抑著舌上伏特加琴蕾的酸味,做出像是點頭又像歪頭、含混不清的動作。
以時間來說,城戶認為再怎麼樣都不可能,但他不希望因為這個話題,讓從見面就抱有好感的美涼口中,不經意說出對「在日韓裔」有歧視性的話語,因此半帶潛意識地挪開視線。
城戶是在日韓裔第三代,但父母並沒有特意灌輸小孩「民族意識」,他出生長大的金澤也不是韓國城,從以前姓「李」的時候就幾乎沒有遭歧視的經驗。改姓「城戶」是他國中時,儘管他覺得其中可能有什麼緣故,但父母也沒告訴他為什麼。老家經營的並非韓國料理專門店,而是居酒屋,小學的時候,老師們常來店裡喝得酩酊大醉,因此其他年級的老師也知道這個學生。
到了高中,他與父母一起歸化日本籍。因為他看不懂韓文,總覺得父親從韓國來玩的親戚們是外國人,父母有想過遲早要歸化日本籍,但城戶覺得怎樣都無所謂。
最直接的機緣是,城戶高中畢業旅行要去澳洲時,護照成了重要的問題,在父親的建議下,城戶答應了歸化日本籍。城戶忘不了當時父親說,你對韓國這個國家沒有「實際感受」,萬一在國外出了什麼事,能保護你的還是日本政府吧,而且韓國政府到現在,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你這個人。
父親不過說了一次,城戶也沒反問,但內心想著,父親想說的不是「實際感受」,而是「實體」吧。他沒在韓國生活過,作為國民的「實體」確實也不存在那裡。
過了二十多年,當時父親說的「實際感受」這個奇妙辭彙,依然盤旋在腦海揮之不去。這是以一種擬人法,奇妙地想像,自己沒有存在於韓國這個國家的「實際感受」,但反過來說,也是此時,他第一次對韓國這個國家有了「實際感受」。
也有可能,父親打從一開始就是以這層意義在說的吧?
父親認真和他談國籍的事,包括這次只有過三次。
還有一次是,城戶面臨高中畢業後升學就業迷惘之際,父親說找工作也會碰到歧視,勸他考個國家級的證照比較保險。
城戶有些倉皇失措,說都已經歸化了,而且什麼時代了,這是在說笑嗎?但父親神情嚴肅。結果他以文科學生常見的,沒有想得很透徹就進了法學院,在學期間想當律師,也是受了父親那句話的影響。
父親第三次憂慮城戶的出生背景,是他要結婚的時候。父親沒有反對,但外婆堅持要參加韓國傳統服裝式的婚禮,於是母親那一邊便提議在海外舉行婚禮。
城戶傻眼搖頭:「不用做到這種地步啦。」但妻子的父母明白,這是為他好擔心他才這麼做,經考慮之後,決定在夏威夷舉行婚禮,只有家人參加,小倆口也可以在當地蜜月旅行,回國後再在餐廳舉辦小型喜宴。無論去女方家談婚事,或是婚禮上雙方見面時,城戶看到父母面對岳父母時緊張到卑屈的樣子,總覺得有些丟臉也於心不忍。
城戶對自己的國籍意識,直到不久以前還頂多只到這種程度。或許過於漫不經心,但印象中沒遭受什麼歧視。上了大學後來到東京,聽到同為韓裔第三代受過的嚴重歧視,他甚至因為無法感同身受而顯得後知後覺。關於「村山談話」引發的國內反動與歷史修正主義抬頭的政治情勢,幾乎可以用無感來形容。
城戶是在東日本大地震後,想起橫濱曾在關東大地震時發生「虐殺朝鮮人事件」,才開始以不舒服的心情,去思考被別人看做「朝鮮人」的意義。
接著就是去年夏天,宛如追擊般的事件:韓國總統李明博登上竹島,使得日本國內民族主義沸騰,極右派的排外主義份子甚至上街遊行。到了這個地步,城戶不得不承認,自己住的國家裡有不想去的地方,也有不想看到的人。這未必是任何人、任何國民都會親身經歷到的事。
之後,有個不曉得安什麼心眼的大學友人,明明已經很久沒聯絡了,突然通知城戶,說有人把他小學畢業紀念冊的照片公開在網路上,並發文說「律師也是在日韓裔(蓋章)!」。
城戶點進連結一看,原來是一件自己早快忘記的事。單身時期曾擔任一樁強盜傷害案的律師,那樁案子的嫌疑人,剛好是在日韓裔,事到如今又被翻出來炒作,說些有的沒有的。
城戶當時甚至不知那人是在日韓裔,對這種陳年過時的怪誕歧視引起的風波百思不解,與其說受傷,反倒更目瞪口呆。但是,看到自己的名字與年少照片一起被貼出來,下面還有留言臭罵間諜啦,特務啦,心情總是難以平復。而且不單是自己,連「已婚」、「有一個小孩」的資訊都寫出來,使他怒火中燒,氣得握滑鼠的手不住顫抖,但同時體內也有一種力量退去,自己的存在變得難以維持的感覺襲來。在這個空隙裡,一陣心寒且有點髒的不悅感蔓延開來,這一切已無法消除。這時城戶才首度體會到,原來情緒這種東西是如此液態。
直到今天,他都沒將這件事告訴妻子。雖然覺得該說,但他不想說,也不敢說。因為不僅妻子,連前陣子迷上韓劇的岳母,也很在意最近「仇恨言論」的報導。
至於他自己,儘管迄今只是偶爾碰到,但對來自周遭那些很常搞錯狀況的人,意料之外的偏見或歧視敏感的自己,坦白說,他也覺得很累。
對於北韓,城戶理所當然地批判其獨裁體制,認為那些綁架事件荒謬至極,由衷同情被害者及家屬,也大致了解這給在日韓裔社會帶來多大衝擊,至今可能還處於重傷之中。儘管這些都不是來自切身經驗的體認,他仍對日本政府的束手無策感到憤怒。
但是,說到民族性就另當別論了。在目前的體制下,說不定,有自己和同世代的血緣活著,而這種想像經常把他拉進命運論的思考裡。
若被問到是否希望南北韓統一,即使語塞,也只能穩當地點頭吧。儘管不知何時才會統一。這就跟被問到日本是否該進行戰後賠償,以及日本是否該與北韓正式邦交是一樣的。
對於高木的問題,城戶打算沉默以對。但沉默久了氣氛變得太凝重,為了不讓對話僵得很尷尬而無法進行,城戶終究開了口:
「八○年代,好像發生過這種綁架事件。因為這次的事,我也稍微查了一下,有人跟一個在大阪中華料理店當廚師的單身男子攀談,說要介紹工作給他,那名廚師就從宮崎被綁架去北韓了。後來有個間諜盜用了他的過去與經歷,完美地冒充他來到日本,甚至取得駕照和健保卡,在日本活動了好幾年。之後這個男人去南韓時被逮捕了。」
城戶調查這件事才知道一個警察用語,別國的間諜盜用戶籍假冒當地人在警界叫做「騎背」。
「看吧!那個X男也死在宮崎吧?」
自己臨時想到的居然歪打正著,高木驚愕地睜大眼睛。其他兩名常客,似乎也不動聲色側耳傾聽,因此城戶心想,為了保護委託人的隱私不可再深談。
「是啊,不過時代完全不同,這只是湊巧吧。」
「可是,現在,那一帶仍有很多北韓間諜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每個國家都有情報人員從事諜報活動,倒不是那一帶特別多吧。」
「可是,韓國的反日教育很可怕吧?」
城戶有點受不了了,僵硬地露出一抹苦笑。
「你是在說北韓?還是南韓?」
「呃……都一樣吧?」
「完全不一樣喔。在南韓,歷史課當然會教日本以前的帝國主義,但不會灌輸『反日思想』。而且現代史也和日本一樣,基於時數關係好像也不太教。」
「那他們為什麼那麼反日呢?」
「你說的他們是誰?你有這樣的朋友嗎?」
「沒有,我是看電視的。電視上很常見吧。」
「哦……如果你去首爾旅行,我建議你去酒吧和那裡的年輕人聊一聊。」
城戶不想讓對話擦槍走火,最後爽朗地笑了笑,向美涼再點一杯伏特加琴蕾。高木聽懂他直白的語氣後便不再多話。
美涼則是一副心不在此的表情,可能在想谷口大祐的事。她對剛才的話題似乎沒興趣,這也使城戶寬慰許多。
等待調酒之際,城戶拿起正在播放的比利.普瑞斯登《The Kids & Me》的專輯封套來看。兩人之間的沉默忐忑地佇立在這熱鬧的樂曲中。
不久,城戶像是不想讓高木插話般,悄聲向美涼補充道:
「如果谷口大祐被北韓綁架,問題就很嚴重了,可是『X』冒充大祐,不是那麼久以前的事吧?這和綁架事件的時代不同……更何況,『X』是在宮崎的偏鄉小鎮的林業公司工作,北韓的間諜不會乖乖待在那種鄉下地方吧。」
城戶縮著肩膀陳述之際也意識到,被質疑不是日本人的經歷,讓自己與「X」之間有條心靈相通之路。
「來,第二杯。」美涼微笑遞出酒杯,但沒有回應城戶的話,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大祐很可憐喔。你知道活體肝臟的捐贈者有風險嗎?」
「詳細情況我不清楚。」
「那時候他跟我說,在日本,五千五百個人就有一個人死掉。」
「捐贈者嗎?」
「對。大約是百分之零點零二的比例。雖然也有百分之九九點九八的人不會死,可是這其中百分之十到二十的人會變得容易疲倦,傷口疼痛,還有各種後遺症,精神上也會比較沮喪低落。」
「是大祐父親直接拜託他當器官捐贈者的嗎?」
「不,他沒這麼說,絕對沒說過……可是,如果他父親和醫生沒期望他這麼做,他應該會說『他們沒有拜託我』吧?」
「恭一說,大祐徹頭徹尾都是憑自己的意願,主動當器官捐贈者的。」
「我猜大祐會說這種話,因為他很『渴望家人的愛』。」美涼語帶憐憫說出這句陳腔濫調的話,「……不只這樣,該怎麼說呢,他覺得那是一種義務吧,而且那時能拯救父親的只有大祐一人……風險這種事,又不是非黑即白,不是嗎?五千五百個人才有一個,為什麼就不能想說自己絕對不會是那個人?他為此深深自責。其他器官捐贈者為了家人理所當然做的事,為什麼自己卻這麼害怕呢?而且醫生也說過,大多數的人手術後都沒什麼問題,過著健健康康的生活,為什麼自己就一直在意那一小搓為後遺症所苦的人……」
「我明白那種心情。」
「你可以懂的吧。但他把自己逼到走投無路,到了最後才下定決心。我在一旁看著,覺得他好可憐……可是什麼忙也幫不上。」
城戶輕輕點頭了幾次,表示同情谷口大祐,也對美涼表示共鳴。此時揚聲器傳出〈You are so beautiful〉這首甜美的情歌名曲。
「Such joy and happiness you bring……just like a dream……」第二段歌詞後,鋼琴與弦樂將旋律推向戲劇性高峰乃至和聲。城戶忽地抬眼一看,只見美涼淚眼婆娑,可能是想起了大祐吧。
「我對這首歌沒有抵抗力。尤其最近年紀大了,越來越愛哭。」
美涼自己也很錯愕的樣子,笑了笑,拭去淚水。那惹人憐愛的表情,使得城戶心神蕩漾,彷彿在回應她的笑容般微微一笑,然後問:
「我只知道喬.庫克唱得比較油的版本,這是原唱嗎?」
「對,我比較喜歡原唱。」
「我是第一次聽到原唱版,挺喜歡的,真的很有韻味啊。」
「對吧?」
「這種單純讚賞對方的歌詞,年輕時聽到會覺得很難為情,看來我也有年紀了啊……」
美涼「啊」的一聲,忽然又仰頭拭淚,重振精神說:
「……恭一,認為大祐是個『廢物』,不管大祐做什麼,他都看不順眼,還說無法理解我幹嘛跟大祐交往,無法容許這件事……這樣的弟弟,居然要救父親的性命,恭一對此抱著一種非常彆扭的感情,最後還對為這件事煩惱的大祐發脾氣。」
「原來如此。」
「說他又不是悲劇主角,也不是冒多大的風險,幹嘛擺出一副恩人的姿態,還說要是自己的肝臟合適,早就默默答應移植了。」
「他對大祐本人說?」
「是他和他母親在說,被大祐聽到的。」
「這樣啊……」
「發生這種事,想離家出走也很正常吧?沒想到,到頭來居然無依無靠,要是在哪裡被殺,或是被綁架了……」
美涼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神情凝重地猛搖頭。這麼一搖,垂肩的頭髮也隨之晃動,於是她以右手將頭髮重新塞到耳後,淺淺地啜了一口酒。
「我想他一定還活著……我也會找找看。」
城戶思忖,谷口大祐一定是個好男人吧。因為他看女人的眼光很好,而且他曾被這樣的好女孩深深愛過。
就這層意義來說,深愛里枝,也被里枝深愛的「X」也是一樣。當然這種推測站不住腳,譬如城戶同情里枝的前夫,但以人格來說,對他的評價並不高。
城戶看看美涼帶來的谷口大祐照片,又看看「X」的照片,突然不可思議地覺得,這張臉好像在哪裡看過。
偏偏這時喝得有點茫了,無法繼續深思。於是城戶看看錶,依依不捨地請美涼結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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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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