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教隨記：你我相濡以沫的溫馨

每每想起自己仍年輕未經歷多少社會洗鍊，便能擁有心心相印、相濡以沫的對象，就不自主拍著胸脯大嘆「心無所憾」，並有了盈滿笑容面對每個倉促日子的勇氣，實在是難得之願。只是這份濃郁的情感，著實叫外人匪夷所思，難以體會箇中複雜的奧妙啊。

或許我初上任的第一天，就註定了與小辰的不解之緣：那一天全校升旗，他居然掙脫媽媽的手，飛也似地撲向我的懷中，留下一灘黏稠的口水。從此我明白了一件事實──以後一定要穿著輕便，才能應付他猛烈的奇襲。

小辰是個聰明伶俐，懂得察言觀色，臉蛋圓圓的有如望月的胖小子，很喜歡依偎在我鬆垮垮的肚子上，喃喃自語我們聽不懂的異星語。早年被診斷為幼兒自閉症的他，很難找到適合他的溝通方法。除了他本身懶散的個性外，頻繁出現的、與常規脫序的動作也令人搖頭嘆息，而找到根治的方法幾近渺茫。

他是個十分有趣的孩子，封閉在自我的小世界中，常常無理由地亢奮起來，手舞足蹈，要不就是跑到我身邊，黏了我一身口水後，再滿懷笑容跑走，動作迅速敏捷，又加上他的體重，縱然身材矮小，仍是不可小覷。平常小辰還算是蠻可愛的，但生起氣來宛如火山爆發，迸出毀滅安寧的淒厲哭聲，同時用力以雙手打著自己耳朵，一邊跪坐在地上，滿臉淚水、鼻涕，叫人不忍卒睹。若是輕忽他的憤怒而踏入他的領域，他便會不留情地往你胸口施予「掌擊」，那疼痛是難以言喻的，而我有幸受了三掌且未吐血身亡。

他會生氣的理由，據我推估大約有幾項：天氣太熱、吃不到洋芋片、沒有愛吃的奶酥麵包。看來都是很孩子氣的理由，卻牽繫到整個班級的安寧。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只會吃奶酥麵包的內餡，而毅然捨棄褐黃色的外皮。若以不同的內容物魚目混珠，屆時他可是會暴跳如雷的。有一次經驗是這樣的：某天午餐是草莓麵包，他興高采烈的扒開麵包，發現裡面是他厭惡的草莓醬時，霎時天翻地覆，媲美鐵工廠的噪音便源源不絕地湧了出來，直到家人來了才肯作罷……。

舉幾個讓我印象深刻，有關小辰的英勇事蹟吧。有一次，媽媽載他經過四線道時，恰巧遇到需要等一分半的紅燈，而正值燥熱的季節，沒過多久小辰就開始不耐，邊哭邊用手掌摑打自己的臉頰，以淒烈的聲調喊著：好熱；另一個地點則是醫院：小辰每隔一段日子便要做針灸治療，那天候診的人數過多，焦躁不已的他，又開始大聲咆哮，雙手憤怒地握拳，氣急敗壞嚷著：快點！使得診療室的醫生和護士連忙探頭出來，一臉又驚又喜的複雜表情……。

他可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對吧？雖然個性乖戾，但他不發一語坐在位子上時，還頗有冷面帥哥的雛型呢！大部分時間，小辰都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玩弄著口水，要不就是拿著一個空寶特瓶，說一些旁人難解的囈語。偶爾他會高高興興地去拿溝通圖卡，表達自己要吃「洋芋片」或是「軟糖」的意願，而他對於食物的偏執接近瘋狂，沒有達成慾望就是以嚎啕來抗爭，沒有一定的耐心是無法包容他這份天真的情懷的。

小辰很喜歡我的原因，應該是我的身材臃腫，很像他朝夕相處的媽媽吧？據他家人表示，他又特別仰慕年長的男性，所以我能得到青睞，算是我難得的造化。偶爾他會盈滿笑臉，作勢要與我親暱，而實際上是要把口水塗抹在我身上，這般狡猾的行徑，反而讓我深思，是否得對他願意敞開心房而感到歡愉？縱然他渾身散佈著複雜的味道，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的我，內心卻是毫無烏雲，不像他心情低劣時便下起大雷雨來。

以陶然的心情眺望遠方，永遠都是晴朗無雲的好天氣。相濡以沫並非中斷已久的神話，如今的我，看著衣服東一塊溼漉漉、西一塊油膩膩，早已體會：原來我被溫馨的氛氲所圍繞，那讓人感到幸福的龐大感情，逐漸擴散蔓延而出，教會了我許多課本上學不到的重要事物。

小辰深紅色的厚嘴唇邊，總蘊涵著濃厚的口水味，讓一般人退避三舍。有時看著他奮力掙脫，為了防止他自殘而套在他手腕上的砂環，我不禁露出難得的微笑。從他快要轉變為哭臉的笑容中，我雖看不見他朦朧且錯綜的過去，但我相信，自己毫不矯情的燦爛微笑，勢必藏有小辰看得見的未來。

＊省思：小辰是伴隨MR（mental retardation）且無口語，屬自閉症光譜的學生。對於泛自閉症的學生，怎樣讓他與人有妥善互動，並建立起一個「日程表」，是很重要的。所謂日程表，指的是在指定的時間內，遵循規矩處理該為之事，長期下來，學生就會將活動內化，很清楚在什麼時間，該做怎樣的事。這是泛自閉症的優點，同時也是外人眼中的缺失：不懂變通。但我們就必須針對這點，去強化他與社會的連結。

其次是與人互動，有些泛自閉症的孩子，不僅有觸覺敏感，不喜別人觸碰，更討厭與人四眼相接，若是解讀成他很冷漠那就錯了。他們是原本就不把你「放在」眼裡，這是不分親疏遠近的。若是強迫他硬要與人互動，反而會使他產生焦慮。而要讓他主動去和人溝通更難，此時就需要設計情境，營造出他如果不找你說話，就得不到增強物或是食物之類的。而如何拿捏增強的強弱，莫讓學生誤以為增強變成了讓他感到痛苦的懲罰，這就會使活動的效益大打折扣。

我在處理特教學生時，有時要一併處理他們的情緒。有些孩子就是討厭男老師，讓我要敞開他們心房花了一番功夫，加上和孩子混熟了，他們也會知道你的個性，故意踩你的底線，而你明知他們很社會化，又無法向家長解釋，這就是身為特教老師有苦難言之處。

在面對特教孩子時，除了實務經驗，就是有效的親職溝通：讓家長知道你的教育理念、教育方式，而怎樣教學生不是三天捕魚兩天曬網，需要持續至少數年才會有些許成效，而這大多是家長難以接受的。若是一味求快，反而會使學生更加自卑、更加依賴父母，如此惡性循環，對教師、學生、家長三方都不是好事。

不管是一般生或特教生，了解孩子需求，正視他們任何行為的去向而非單論動機，比起發生事情後追悔來得有效益，而這需要多方面一起努力。教好學生並不只是老師的職責，原生家庭要肩負的更多，雖說這時代大多都是雙薪家庭，父母下班後都很辛勞，但教育是一輩子的事，無法以金錢衡量。而大多數人面對過錯，往往做得到的只有後悔，那為何不在憾事發生前，努力經營親子、親師關係呢？

教育是立國之根本，是細水長流的，不該以短視的方式當作企業經營。透過短視的方式，脫穎而出的往往只是少數菁英，大多需要被照料的孩子，都默默被犧牲了。我們無法坐視這樣的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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