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作文輔導:談教師課餘外的義務教學

2017/10/3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這還只是昨天的事,而日記上的筆水似乎還沒乾,暈開淡淡的藍色湖水,為今天的種種染上一份朦朧。

 

打著呵欠,慵懶地躺在沙發,看著弟弟傾注全力在電玩上的模樣:兩眼瞪大、機械化地操作手把、翹著二郎腿猛說穢語......。不管幾次,我都會覺得很可笑。而事實上,在寒假這名義下,遊手好閒並放逐著靈魂的我,似乎愚蠢得讓人笑不出來。

 

就像是在光照充足的室內,點起一根新蠟燭一樣。於事無補的放浪,用以敘述糜爛的我,正是恰到好處。什麼計劃要去國際書展;什麼攜帶開朗的心去故宮欣賞難得一見的展覽;去鶯歌見習陶瓷的製造過程等等。乍看之下很充實,洋溢著學術及浪漫的情懷......。

 

但令人可恥的是,那都是聊以自慰的虛榮。沒有人相伴的我,一點勁也提不起。就在那萎靡的最高點,響起了我最厭惡的電話聲。勉強壓抑住不悅及煩躁的情緒的我,還是以偽善的柔音去敷衍那闖進我世界的塵囂。

 

「請問蘇老師在嗎?」沒詳細聽的我,還以為是要找母親的電話,順口就答了一句「他出去了」。下一瞬間才察覺自己的愚蠢:我也是個老師了啊!而且這通電話是找我的!當下神色肅穆,收斂放蕩不羈的話語,趕緊道歉並直率地坦白:「我就是,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電話的另一端是學校的教務主任,她感受到我言語上的倉皇失措,很老練地迴避了那尷尬的情景,很快的切入主題,不拖泥帶水也不閒話家常的態度,令我由衷佩服。原來主任,是要拜託我這黃口小兒,替國語文競賽在作文方面脫穎而出的學生做個輔導,訓練他們能參加縣內比賽。說好聽一點,是要培養學生信心及對寫作的樂趣;嚴正的分析事實嘛,則是希望我帶領他們得名為學校爭取榮譽。

 

無妨,縱然是臨時通知,會讓人措手不及,抱怨過於倉促。但為了學生,貢獻一己的拙能,儘管微弱如綿,但還是希望可以發揮一些效用。秉持著這樣看法的我,不經思索答應了主任的請託,並由主任召集學生,決議隔天在特教班教室進行「密集訓練」。礙於身份只得唯唯諾諾的我,心中只盤算著如何讓學生學得更多。

 

主任前前後後來了四通電話,正式確認名單時,已是下午五點。想著「千萬別怠慢了孩子」的同時,我已經在學校教室,用粉筆疾書著,我腦海裡有關作文的重要事項:不外乎體裁、結構、細節、規則等等。寫完最後一筆,天色也已昏暗,心中卻是忐忑不安,矛盾的情緒急湧而上:作文與創作之間,我能帶領孩子跨越那鴻溝嗎?我是否又能激發他們對於創作的熱情呢?或許打從一開始我就不在乎「作文」這個教條式的儀式,僅僅是以「輔導作文」為名義,希望誘導他們走入文學的殿堂罷了。

 

由此得知,看來我奸巧的程度筆墨無法紓盡。主任要的是名次,而我希求的是能挖掘喜愛創作的人才,互取所需,並無扞格之處。

 

今天,特意起了個大早,雖然可以自信滿滿,倚仗著自己擁有創作者的身分,慣走沙場,沒有畏懼的題材或難以書寫的事物。但不可免的依然是開朗的心情及灑脫的姿態。早上八點,學生們還沒進教室,忖思著自己過往的創作經驗與作文比賽的經歷,我能不能給他們有「效率」,具備「技巧」的東西,猶是未知。畢竟創作因人而異,面對不同的學生,我得針對他們的個性,準備能讓他們各自發揮實力的題材才行。

 

八點半過後,陸陸續續來了幾位學生。她們都很可愛。出乎我的意料,清一色都是女孩子,因此,我無法大放厥詞說一些男生才有興趣的,那些英勇豪邁,奔騰在荒野上吶喊的狂野創作。老實說是有點蠻沮喪的。不過看她們都十分誠懇,願意撥出假期來學習,我心中不免感動欣悅。

 

大致上,我先詢問每個孩子的興趣,以推論孩子間的差異性,及適合她們的文章體裁,才能訓練她們不足的地方。令我意外的是,她們都非常文靜,幾乎不開口表達意見,讓我很難與她們互動。因為在頻繁的互動之下,我才能清楚她們的思維及需要的東西。我告訴她們,創作是很個人化的,無須過份拘謹,導致扼殺了想像力。而作文則是有遊戲規則的正式文章,雖然可以揮灑個人情緒,但沒有掌握合理性、舉證、閱卷人員的新哩,是很難有所斬獲,更別說是脫穎而出。

 

我大刺刺的點明,作文本身的目的就在得名,掌握了技巧以及手段,加上符合審閱人員的趣味,得獎不難甚至輕而易舉。看著她們驚訝的神情,我更毫不遮掩指出,參賽學生大多實力伯仲,勝負的關鍵則在於誰比較細膩,能否輕鬆掌握標點、錯別字、時間的規劃、不偏不倚的語氣……等瑣屑。作文本身不難,難得在於是否能在第一時間杜撰出符合他人心意的文章。這一點,我試著說服孩子以超越善惡的立場去看待。

 

當然,有深刻經驗是很好,沒有也只能胡謅,昧著心意寫下連自己也鄙夷的鬼話。作文就是這樣矛盾,當我這樣跟學生說明時,她們咧嘴微笑,似乎同意我的說詞,或許也在心底暗笑:這個老師真是有問題,跟補習班說的截然兩樣。站在創作者的立場,我得說出我經歷過的現實,因此,略過作文的技巧之後,撇開什麼「論說文」、「立論獨要」、「描寫清晰」等洋洋灑灑的象徵後,我開始講述什麼叫做「意象」,什麼是「以具體事物取代抽象情緒」。話說這才是今天我的目的吧?將微笑藏在深邃的眼瞳下,我舉了一個膚淺的事物為例子。

 

我真是個混蛋老師,居然對幾個十幾歲的女生談「愛情」。或許是我被最近的情緒所困擾,想聽聽年輕女孩的意見,逼使我做出了奇怪的決定吧?

 

坐在第一排,身穿藍色毛衣的女生說了「玫瑰花」。我清清喉嚨,說出我的見解:「玫瑰花是表達愛情很好的事物,但我會說玫瑰花上的刺與它本身散發出馨香,因為愛情本身是讓人高興卻也疼動的複雜情緒。」

 

另一個穿著紅背心的女生說了「情人節」。我則回答:「這個答案過於籠統,情人節的象徵之物是巧克力,而巧克力是會融化的,不僅是融在嘴哩,也融在心中。我會說不融化的巧克力,為什麼呢?想想看,在一個女生的掌心上,不融化的巧克力代表一種冷艷的愛,是非常沉默悲傷的。」

 

之後我又舉了「釦子」:把自己當成是釦子,在妳胸前反覆扣合;還有「刺蝟」:兩隻刺蝟摟抱著,不停打滾,滿地鮮血卻不願放開。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還跟我討論成語是否適合大量運用的問題,而她們思路清晰,知道過份使用是會造成乏味的,我也說明了成語是經驗與人生的精鍊,蘊含了許多典故,在關鍵時刻不經意說出才能得到效果,若引喻失意則會突顯愚昧。

 

滔滔不絕說了兩小時,我最後用了十分鐘讓她們自由創作,題目是「我的寒假」,藉此大略理解她們的應變能力及創作瓶頸。在我的觀察下,有的人只寫了寥寥數行;有的人卻寫了將近百字。就這點我便能推估:她們的歧異性頗高,要針對各自癥結,是件不輕鬆的事。但令人雀躍的,有一位學生字跡端正娟秀,讓我感歎了一會兒。

 

半開玩笑地約定好下次聚會的時間,孩子們啜飲著我請她們喝的飲料,一臉歡欣地回家,留下獨自觀閱稿紙的我。這些孩子是很天真可愛的,我希望能帶領她們進入創作的美好世界,盡情翱翔心中焦慮不已的情緒。作文有沒有名次,雖然應該是首要目的,如今卻已被我拋在腦後。若是可以,我希望她們能成為「希望之羽」,展翅在無垠的藍空,以令人傾羨的姿態穿梭盤旋。下次是二月五日。我期待著。

 

以上,是我教學前兩年,受教務主任委託,於寒假替學生進行非正式作文輔導的經歷,由於是第一回「教作文」,難免有些生疏。幾次之後,漸漸對「分享」產生興趣,往後也向學校自告奮勇,提出課餘時間幫有意願的學生上課,時間定在放學後的四點到五點,每周一次。也並非每個學期都有執行,而是斷斷續續實施了約三到四回。就我(老師)的立場來說,能分享是可喜的,但站在學校行政和家長的立場,可就沒那樣簡單。

 

首先是學生的選拔,這等同是篩選了學生,有意識地教授在語文能力方面表現較好的孩子,看在其他孩子眼中會是怎樣的感受?

 

其次是學校怎樣向家長解釋說明:有位老師願意義務幫孩子上作文?這樣就解答家長的疑慮嗎?實在是不夠嚴謹,這也提醒我,縱然有熱忱,也是要交出基本的計畫書供人參考,絕非熱情或是努力可以搪塞過去的。畢竟學校有許多流程要跑,需要對眾多家長和學生負責,怎可因一個老師的心血來潮而改變?

 

再來是面對家長的疑慮:為何要將孩子留下一個小時上課?雖然不收費,但怎能保證比外面補習班的成效更好?既然是免費的,那麼產出的作品呢?我承認當年家長可能有的疑問,我一個都沒想過,只想著自己要怎樣為學生付出,而忽略了更龐大的人際鎖鏈,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推廣上最大的挫敗。

 

教師光有熱忱和專業是不夠的,還要與行政、家長溝通,擬訂一個周詳的計劃,讓家長安心、社會能夠接納,最重要的,還是學生可以配合、接受。此後,我如果沒有一個完善的計劃,不會隨便地說我要義務教學,因為沒有深思熟慮過的善意,絲毫沒有建設性,反而會讓學生無所適從,除了不能獲得預期的成效,反倒提供了孩子散漫和偷懶的空間,這就失卻了原先的美意。

 


封面照片來源:wikimedia

斷頭蜥蜴
斷頭蜥蜴
為了適應環境,遭逢危難不得不捨棄自己的頭腦,以斷首的姿態舉足蹣跚,而腦袋會慢慢長回來,只是不清楚填塞的是僵化的教條還是蓬鬆的稻草,也許到最後只留下心跳。我是斷頭蜥蜴,在體制中捧著自己的尾巴,用沒有眼睛的心,靜靜凝視著所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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