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任導師的點點滴滴：過動的孩子們

發育期的小孩活潑好動，洋溢著生命未知的喜悅，這是我們都曾經歷過的。但有些孩子並無法享受這權益，嚴格來說，基於先天的缺陷讓他們在活動上出了毛病，變得激動難安，無法接受所謂「安靜」的概念。說得淺顯一些，就是平日表現不似常人，誇張放肆的言行令一般人搖頭嘆氣。過動症的孩子，是被某種不幸所籠罩的族群，通常需藥物控制言行，但這類藥物畢竟是雙面刃，會帶來難以挽救的後遺症，像是影響發育等。

這類孩子擁有的精力，絕對不在你我想像範圍中，最大的缺憾在於，疲倦不適用於他們的小世界。而這是最可怕的損失，當一個人不會疲累時，自然也無法享受休息的悠閒。他們剩下的是似乎無止盡的精力，而拼命想著把它耗盡，在耗盡的同時，像洩氣的平扁氣球，不僅有著與言語產生隔閡的空虛，還有著昏昏茫茫的無奈。

我們班上有幾個罹患過動的孩子，有很多特徵能讓人分辨過動孩子，無法安靜坐好超過五分鐘是一個辨認方式，但並非絕對。沒有創意的言語模仿，也是一個例子，這類孩子與自閉症不同，比較少會有固著行為，但反覆不定的動作，連自己也無法克制。意味著他根本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亂跑，為什麼要動手打人，等他察覺到時早已犯了錯誤，而他根本無法認知，什麼叫做「察覺」。

所以過動孩子是最難應付的一群，其次才是自閉症。而很巧的是我們班有三個過動兒，其中兩個還有輕微的自閉，個性反覆無常，讓我時常感受到自己的無力。而向特殊孩子以大道理勸說，根本是對牛彈琴，把金錢往盜賊窟裡丟，絕對不會有任何感激和回應。而會以勸說為主的方式管教特教孩子，基本上這特教老師還蠻失敗的。

語言的存在是為了在限定的範圍內，達成良好有效的溝通工具。但語言若成了過重的累贅或是廉價的語氣腔調仿冒品，剩下來的只有呆板行為的制約誘導和適時的獎懲來約束。縱然殘酷像操作機器，終究是不得已的權宜方針，而語言的約束對過動孩子幾乎是毫無意義，他們僅僅只是口頭上的答允，骨子裡崩壞的基因，在暗地默默策畫著另一個鬼靈精怪的行為，讓你永遠措手不及，等你察覺並設法阻止的同時，他又在思緒遙遠的那端，堆著只有自己能推倒的沙堡，而你我連沙灘都到達不了。

我們班上三個過動的孩子，都有著自己的可愛以及難處理的地方。他們通常會彼此玩在一塊，雖然有語暢異常的問題，舌根音十分突出，令人印象深刻，但還是可以找到他們之間的共通點。高興時會亂吼亂叫、總是刻意模仿老師說話、有明顯的情緒困擾，凡事不順意則要大哭大鬧來吸引老師注意。如果因為他們哭鬧而不忍心，那就是教育上的失策，會造成溺愛的反效果。其中一個瘦弱的小男孩，是最常犯錯、最教人頭疼的麻煩份子，不僅會欺侮同學，還會亂拿老師的私人物品來塗鴉，甚至是亂摸女同學的身體等等……而他個性樂天，看到老師只會大聲說老師好，其餘自主的語言完全沒有，大部分藉由模仿來完成日常對話，在上課時喜歡重述老師的話語，製造混亂，會時常要你點他發表意見，但也只是生理上無意義的驅使，對他而言，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關於這點，我們老師向來也不清楚。

這個小男孩可愛的地方在於言行的天真、講話聲音高亢有力、午休從來不睡覺而頻頻呼喚老師，讓老師無法入睡的勇氣。不可愛則是他會欺侮同學。矛盾的是，在讓女孩子花容失色、淚雨微飄後，他還會表現一副不知情的模樣去安慰，更正氣凜然說：「誰打你，我去跟老師講。」讓我不知該如何處罰他，讓他心服口服。

這個小色鬼，年紀輕輕就懂得如何區別美醜，怎樣利用自己的優勢親近女生。而在滿足了短暫的情感依賴後，不能控制的雙手就會狠狠揮向女生，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行為是會傷害別人的，而這矛盾需倚賴藥物控制，可以說極為悲哀的。一個孩子因為過動而喪失某種安靜，這是蠻可惜的，因為人往往藉由靜謐領悟不曾明白的事情，而這小孩的時間彷彿就停在那了，每天像是上好發條的機械玩具，重複類似的活動而不厭煩，頂多顯露鮮少變化的感情，這就是我班上其中一位過動兒的狀況，我甚至可以預測他什麼時候打人及鬧脾氣。至於在藥效過了的中午，每隔五秒鐘「老師、老師」不停的喊叫，尤以小孩那尖銳的嗓音，沒有耐心的人可能會精神崩潰，而會這樣喊的人不只他一個。

另一個女生則是不斷哭喊，一邊自殘一邊以眼神搜索四方，看看有什麼好料可以偷吃。自殘的方式非常奇特，可說是有意識的威脅及發洩：第一，她用頭猛撞書桌，卻會用雙手手臂護著；第二，用力啃咬自己的手臂，但永遠只會留下深紅的齒痕，從沒看見血淋淋的痕跡；第三，會學習摔角選手的招式，雙手緊握由頭後往前猛敲老師的背部，不怎麼痛，只是驚訝她從哪裡學來這招？而可怕的是，當她的攻擊目標是同學或老師時，就沒有手下留情這觀念了。小朋友都很聰明，不像表面失去語言那樣缺乏溝通的手段，稍微威嚇或是拿棍子嚇唬，便會安靜的跟貓兒一樣，但貓兒就算再聽話，捕鼠用的貓爪終究是危險的。

可惜我不害怕，關於可能加諸在我身上的莫名傷害。指導我的女老師可能還要閃避，但我不避不閃，要咬我的手無所謂，得先看妳有沒有這份能耐。於是強烈的防守戰不斷循環，情緒性發洩完後這女生又會破涕為笑，開始去找她要的，那種有突狀物的玩具，可以用來摩擦身體，企圖用它們來做猥褻動作，以尋求生理上的刺激。

自然阻止是難免的，通常這樣一來一往，一個上午就可以耗掉，而且她可以說來學校就發脾氣，一天不只三次，一次不只一小時，真是具備挑戰性的麻煩小孩，難怪之前有很多家教養院不願收容，以乍看婉轉，實則是推卸的言語拒絕照顧。教人頭疼的是她家庭不太配合，總是讓她在家裡隨意大小便，而這習慣帶來學校後十分糟糕，除了敢公然在我面前脫下褲子撒尿外，就是無止盡的喧嘩及撕紙製造破壞吧。

還有一個只有智障輕度的三年級小男生，最喜歡吐口水，有嚴重的情緒困擾，還有語言的構音異常，講話時舌根音非常重。不生氣時是蠻帥的小男孩，很貼心可愛，但生氣起來便是無可救藥，除了吐原班級老師口水之外，還會到處破壞公佈欄的東西，不給他要的東西便會開始耍無賴。上次去六福村便一直要我買飲料給他，但他表現不好我根本不想理睬，於是他跟著我進入漢堡店，在我身後指指點點說他要喝紅茶，我則是一臉漠然，根本不理睬，說我要喝的是雪碧。付完帳後打算離開時，這傢伙居然給我躺在地上哭鬧，基本上我還是不會回頭，這是他耍賴的一慣模式。

但他下一個動作就可怕的很，居然站起來以極快的速度想去搶別人點好的餐點。可惜我比他更快，因為他的行為模式我早已一清二楚，而我那天已經不想再和陌生人道歉了。他基本上程度還算不錯，只少有一年級的能力，可惜就是脾氣乖戾，喜歡動手打人和吐口水這兩點，讓人不敢靠近勸阻，而基本上勸阻沒有一點意義，只有處罰能發揮最大功效。不久前他還幹了一件好事，在午餐完要刷牙準備午休前，居然用手揮打四年級女生的胸部，而他一點也沒有悔意，悔意最後要在沉默下被逼出，基本上我覺得蠻悲哀的，基本上。

通常特教班的孩子，一個人的障礙往往不只一種，大多是很多缺陷混雜在一起，稱為多重障礙。一些孩子則是由於肢體上障礙，在從事體育教學時有些麻煩，不過這些都可以經過學習而彌補。面對這樣多問題的學生，我反而覺得有點樂趣，面對這種挑戰自己耐心和溫和的任務，我總是以兢兢業業的態度迎擊。不管他們下一步是什麼，可能是把我的書本撕掉，或是偷拿藏在櫃子裡的零食，還是趁我不注意時用力賞我一拳或推我一把，對我來說都是十分趣味，因為唯有在這個時候我不需要用腦，用盡腦力的事，該是回家用來寫作的。白天，能盡情與他們一同玩樂，消耗身上過多的熱量，想必也是愉快的考驗。而我身上不會有太多孩子在亢奮下無心製造的疤痕，因為他們沒有那個能耐，但我卻可以讓他們安靜。

不需要刻意咆哮與惡意的哭鬧，笑容也應有正常的抽搐和角度，對於孩子們不敢奢望，我大學時學習的許多理論能夠奏效，或是教過他們的事物希望他們記得，我唯一的希望是讓他們開開心心上學，平平安安回家，僅僅如此。其他的是非對錯，則交給中場休息的清脆鐘聲，來個深刻的評斷吧。而那時候，孩子總是環繞在我身旁，指指點點螢幕裡跳來跳去的馬力歐，可能有人偷偷拉著我的衣袖，我不時要阻止一個孩子用身體壓著電腦桌的暴力行為，或是處理小朋友被打哭或是被關在地下室的瑣事，但這些都是幸福的事件，是無法估價的回憶，在吵雜的環境裡我看到了天堂，原來最質樸的一群天使，從未離開過我的視線範圍，從未。

封面照片：Max Pix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