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計畫上線前:為異鄉人留下曾經存在於寶島的證明

 

趙米蒂(Diomedes M. del Rosario),菲律賓男性新住民,這位我的前夥伴兼同事,是促成我想要撰寫此一計畫《書寫異鄉人》的理由。

 

米蒂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菲律賓人,來自呂宋島(Luzon)中部的新怡詩夏省(Nueva Ecija)。十多年前他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台菲跨國戀愛後,結婚來台定居,輾轉成為我的辦公室工作夥伴。第一次跟他碰面時,他友善的主動向我握手說:「Nice to meet you !」但那時的我英文十分之差,只能勉強擠出亂七八糟的句子:「I… I am fine, thank you !」然後我們兩個就只能相看傻笑。

 

「非典型」的台灣新住民

 

一般來說在台灣居住多年的新住民,多少都已練就不錯的中文能力,但米蒂卻是其中的異數。除了他本來就會講的英文及菲律賓文外,能講出口的中文句子不超過十句,看到中文字更是一片茫然,但他又是我很重要的工作夥伴,不溝通不行。於是,我痛下決心拿起求學時代的英文課本,每天下班後一字一句重新複習,努力兩三個月後才終於達到可以跟他溝通的程度,因此米蒂可說是促使我英文能力突飛猛進的貴人。

 

英文能力有長進後,我也陸續認識其他的菲律賓移工及移民(當然米蒂也時常幫我扮演公關及引薦的角色),我慢慢發現,這位好夥伴其實還蠻「不像」一般的菲律賓人。舉例來說,菲律賓人是無肉不歡的民族,而且嗜喝可樂、雪碧等氣泡飲料,但他老兄偏偏吃素,平日只喝熱茶跟水(或許這是他的養生之道,他的外貌的確比實際年齡小很多);此外菲律賓人的國球是籃球、不太有人看棒球,但他老兄偏偏不愛籃球只愛棒球,跟台灣人一樣對棒球規則如數家珍,也叫得出幾位台灣棒球名將的名字。

 

「你跟你的同胞不一樣耶,他們喜歡的,你都不喜歡。」某日我忍不住這樣對他說著。

 

「呵,我在台灣待太久了,已經被這邊同化了。」他打趣回應。

 

趙米蒂

趙米蒂(右)多年來總是跟我搭檔外出工作,他的離去促使我下定決心撰寫此專欄,為他以及其他異鄉人留下曾經存在於台灣的證明。

 

然而不諳中文的米蒂,雖然在台灣生活許久,還是偶爾會鬧出有趣的事情。某日他突然跟我說,他在辦公室附近發現一家很好吃的餐廳,且堅持要請我吃,我也感到好奇,於是就跟著他去一探究竟,結果走了一段路後,他帶我進入一間……鬍鬚張?!

 

「米蒂,你不是吃素的嗎?」

 

「啊,可是我覺得這間好像很好吃啊!」

 

於是我連忙用那時還很破的英文,努力向他解釋這是一間賣滷肉飯的連鎖店,並不會有人特地來這邊吃素食,但他好像似懂非懂,還是很想吃這家,最後我央求店員為他特製了一份沒有肉的素便當,才解決那天的午餐。

 

過了幾天,米蒂又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要帶我去另外一家他新發現的美食餐廳,由於有了前次經驗,我忍不住先問:

 

「米蒂,這次應該不是滷肉飯那間吧?」

 

「不是不是,這次是賣麵的!」

 

終究我還是拗不過他,跟著他走去他口中的美食餐廳,最後他帶我走進一間…...三商巧福?!

 

我有種被擊敗的感覺,再次努力跟他解釋這是賣牛肉麵的地方,來這邊點素食就像去麥當勞點麻油雞一樣,會被投以奇怪的眼光,這次他稍微聽懂了,但仍舊沮喪為何沒辦法吃他發現的「美食餐廳」。

 

我也忘了那天午餐我們到底吃了什麼,總之後來我在辦公室附近找到一間素食自助餐,親自帶他過去後他像發現天堂一樣,夾菜夾的不亦樂乎,此後三不五時去報到,我才免於常被他帶去一些「美食餐廳」的窘境。

 

趙米蒂

趙米蒂這位夥伴最妙的是,吃素的他常常帶我去一些肉食餐廳,然後看我吃的很開心而他只能吃白飯。

 

不過除此之外,米蒂還是有其他像菲律賓人的地方,他的歌喉十分不錯,也會固定去教堂作禮拜,平常也會耐心跟我講解菲律賓的各項習俗及文化,也教我講些簡單的菲律賓語;而在他碰到看不懂的中文時,我則幫他擔任翻譯,用英文告知他中文的各種意義,可說在工作領域上,我們是彼此的良師益友,外出採訪菲律賓移民工的活動時,也是我們兩人結伴同行,因此在辦公室裡,我是他交情最好的同事之一。

 

他們註定從我們記憶中慢慢消失

 

雖然這位非常熱情、活潑、又帶有幽默感的可愛菲律賓人,最大願望就是長留台灣。然而好景不常,2015年底時,米蒂個人發生了一些變故,導致他必須離開台灣、返回菲律賓,且一回去就再也不回來了。得知情況的我們自然一陣錯愕,隨即感到不捨,但大家還是強顏歡笑,想幫米蒂辦場歡送會。

 

我們選在新店一間有賣素食的餐廳來歡送他,吃到一半時,米蒂宣布他有話想跟大家講,於是他感性說著:

 

「我原本只是一個賣東西的小店員,是因為你們,我才能進入這個團隊跟大家一起工作、一起編寫報刊,我從來沒想過,我能獲得這份特別的工作…...」

 

「我的中文很不好,可是這邊沒有人欺負我,我知道很多台灣人會欺負菲律賓外勞,可是這邊不會,大家就像我的家人一樣,常常包容我、幫助我…」

 

「我會永遠永遠記得你們,就算我回去故鄉,我也永遠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由於語言能力的關係,米蒂平常跟大家的話不多,這是他第一次在大家面前講那麼多話(當然是用英文),幾乎是一邊含淚一邊講出來的,而協助幫忙翻譯中文的我,也是邊講邊抹眼淚。

 

在他離台的前幾天,我跟他聊天時問:

 

「米蒂,你回去故鄉後要做什麼?」我之前約略知道,他其實是位農家子弟。

 

「我在台灣存了點錢,回去後可能做點小生意,再看看吧。」他笑了笑,拍了我的肩膀。

 

就這樣,我多年來最好的夥伴兼朋友,無法實現他留台的心願,帶著遺憾回國了。當然他返鄉後,鄰居親友們只會叫他的本名 Diomedes,再也不會有人叫他的中文名字「趙米蒂」。

 

然而對我以及其他台灣夥伴而言,Diomedes這名字對我們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們多年來認識、一起打拼、同甘共苦的是那位「趙米蒂」,但隨著時間過去,「趙米蒂」註定會慢慢從台灣消失,說不定也會從我們的記憶中逐漸消失。

 

米蒂的情況,其實就是那近百萬越南、印尼、泰國、菲律賓移工及移民的宿命——

 

這一個龐大的群體,把他們數十年最寶貴的青春歲月,全都貢獻給了寶島台灣。有些人剛來台時像米蒂一樣,是30出頭的黑髮青年,然而隨著時光飛逝,人們臉上漸漸冒出皺紋、白髮,就算是駐顏有術的米蒂,在他即將離去時,我也發現他比起剛認識時蒼老了很多。而且殘酷的是,他們本身就是較底層的族群,因此這群人加起來幾千幾萬年的青春歲月,好似船過水無痕,在台灣沒有留下太多印記。

 

那麼,我能夠做些什麼?

 

就開始寫吧。

 

我目前所能做的事,就是把過去數年間,我所接觸到的移工、移民朋友,把他們的日常逸事及漏網鏡頭以文字記錄下來,讓他們被遺忘之前,至少這邊還有一個人、一個SOS上的專欄,願意書寫證明他們曾經存在於台灣,並讓另外一群人記住他們。

 

至少,大家現在一定知道「趙米蒂」是誰了。

 


 

所有圖片來源:Asuka

 

Asuka
Asuka
Asuka Lee,由於輪廓深又喜歡把自己曬的很黑,常常發生被台灣民眾甚至是移民工當成菲律賓人的哭笑不得經歷。2016年離開四方報後,與昔日同伴合組網路獨立媒體《移人》並擔任編輯總監,繼續撰寫屬於寶島異鄉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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