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書寫當代藝術》:當代藝術書寫,沒有一套方法學

2017/11/2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拿到《如何書寫當代藝術》已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剛進策展所,坐地鐵也要帶著翻翻,滿心期待作者吉塔·威廉斯傳授專業的藝術書寫方法學。

 

「藝術書寫,永遠沒有最好的寫法。」吉塔卻在第一堂課開宗明義地告訴我們。那麼,為什麼她還是開了這堂寫作課?寫了這本藝評寫作寶典?其實答案很簡單:好的藝術值得好文推介,鋒利的筆刃可增強藝術欣賞的經驗。

 

第一堂課結束,吉塔交代每人回家分別找一篇好文跟劣文,而非直接要我們執筆創作。隔週,全班輪流朗讀自己選的佳作,有的來自知名藝術雜誌,有些來自網路平台。一輪下來,每篇佳作的風格皆不盡相同。吉塔表示,這項作業的本意並非選出好文並譽為神作,再將劣文拿出來嘲笑一番,猛烈抨擊,而是讓大家知道,藝評寫作沒有規範,不是你照著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就能寫出一篇好文。如她在書中所言,寫書的想法更傾向推薦藝術好文,提供參考建議,挑出常見閃失並教讀者如何逢凶化吉。

 

不論是在課堂還是書裡,吉塔的角色較像一名導引者,指引寫手,避免其走向某些模糊的「黑洞邊界」。為何說是黑洞邊界,這就要回到對藝術書寫需求量大增的藝術世界來談。當代藝術的世界是需要文字的,不論是大型藝術機構還是國際雙年展;小型畫廊或藝術家私營空間……蓬勃發展之下,每個角色皆需不同類型的專文。然而,大部分的藝術文章卻如一冊冊的「天書」,華而不實的詞彙組構成句子,讀者怎麼都看不懂,拆解之後仍然一團問號:指示物與圖像學的態勢(指示物是什麼?態勢又是什麼意思?);針對批判理論中迫切的懸殊(為何迫切?為何懸殊?)。面對這些艱澀難懂又抽象的文字,讀者大概要花上五分鐘去思考一句話的真正意思,心中默默將它們翻譯成白話文,但同時又感到愧疚,懷疑自己是否見識淺薄,天賦不足,才會看不懂當代藝術文章。

 

親愛的,吉塔說,這不是你的錯。事實上,大多數的天書,時常是作者訓練不足,不知如何使用精準語言表達其所見,或害怕文字太簡單會成為大眾笑柄,硬是加入謎樣難解的專有名字,以此掩蓋不足之處。這些寫手們,早在寫作當下將自己推進那黑洞,漂浮在沒有引力的世界。好的藝術書寫不是「太空漫遊」,而是以順暢清晰的筆鋒,帶讀者進入藝術世界。

 

吉塔在書中一再強調,文章不是非得寫的死氣沈沈才會被當作一回事。其中最鮮明的絕佳例子,莫過於十九世紀作家索維(Lucian Solvay)對哥雅(Francisco Goya)作品《卡羅斯四世家族》的評論。索雅對畫中人物的描述為「剛中大樂透的麵包師傅一家人。

這段文字一針見血,讓人讀了腦中浮現畫面,看多少次仍覺得津津有味。事實上,使用「樂透」這字既是評論者的詮釋,亦是哥雅看待當權者的態度:「他們只是不小心出生於皇室的一群人,沒什麼了不起的。」短短一句,巧妙地建立起作品與世界的鏈結,鏗鏘有力。

 

 

哥雅(Francisco Goya),《卡羅斯四世家族》(The Family of Carlos IV),1800。

 

另一個我很喜歡的例子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為克利(Paul Klee)的《新天使》做出的評析:

克利有一幅畫叫《新天使》,畫面中是一位天使,看似望著某個方向,若有所思,現在正想轉身離開。大家想像中的歷史天使,大概就是這個形象了。祂凝視著前方,嘴巴微啟,撐開了翅膀。祂的面前是過去,後面是未來。在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一連串發展,看在祂眼裡卻像是一場浩劫。浩劫之中,殘骸堆積如山,一股腦兒落在祂腳前。天使想留下來,喚醒死者,修補破碎的世界。然而此時天堂掀起一陣風暴,天使不敵猛烈的風,收不攏翅膀,只能任憑風將祂吹向背後的未來。此時祂眼前的殘垣斷壁越堆越高,直達天庭。這場風暴,我們稱之為「進步」。

 

克利(Paul Klee),《新天使》(Angelus Novus),1920。

 

這段文字是2015年威尼斯雙年展策展論述的第一句引言,當時就已吸引我的注意。吉塔在書中將其評為藝術書寫典範,克利筆下的小傢伙被班雅明描述成一位悲劇性英雄,注視著一切風暴的席捲。即使到了今日,仍能以此隱喻當代世界。就書中所歸納出的幾個好文特點,該段文字富有想像力,描述所見的藝術並解釋意義,最後指出作品與大千世界的關聯。讀著班雅明的文字,完全能感受到他盯著《新天使》不放好幾天的狀態,最後出了神,連天使的翅膀都跟著動了起來。

 

談及這種天馬行空的觀看,我自己在看作品時,會讓自己進入想像狀態,手指擺動著,正在混合顏料似的,用四、五種腦海筆刷,來回建構出一塊小世界。當然,繪畫只是藝術的一種,如今當代藝術使用手法多的無以數計,寫作之人需大量觀看,累積透析作品創作過程的經驗。我的經驗不能說是最佳的,畢竟太多藝評前輩在前,每人都是自己打出一片天的專家。不過,這種觀看的狀態,其實就是吉塔指出的藝術書寫第一步:「全心全意去看作品。」藝術創作不也是如此,巴斯奇亞(Jean-Michael Basquiat)從未學會繪畫,他的藝術養成完全仰賴大量觀看藝術。由此可見,觀看的過程是如此重要,唯有如此,寫作才會進步;唯有如此,才能更了解藝術家的創作手法,並找到自己看作品的門道。

 

用心觀看、誠懇表達;言簡意賅、妙語如珠。書中所有例子皆顯示好文通常都讀來舒服,且讓人感覺「更接近藝術」,也就如書中引自羅斯金(John Ruskin)的句子所言:「人活在世上最偉大的事情就是觀看,再以簡單的言語表達出所見。

 

行文至此,我必須強調:《如何當代藝術》並非一本傳統教科書,即使吉塔分門別類地揪出常見錯誤,並簡述不同類型藝術專文的寫作秘訣。老實說,自從第一堂課後,我就不再拿著這本書不放。藝術書寫畢竟是趟漫長旅程,寫作之人必須飽讀詩書,不斷在觀看與閱讀中累積經驗,將眼睛所見寫出來,透過書寫過程理解藝術。這些,都不是一本書可以完全傳授給你的。

 

然而,這本書卻可做為一盞明燈。它總在我寫作卡住時出現,在我耳邊輕聲地說:「相信自己對作品的感受,也要相信它在你心中激起的感想。藝術書寫應超越我們原先的期待,讓生命更深刻更美好。」

 


 

 

書名:如何書寫當代藝術(How to Write About Contemporary Art)

作者:吉塔·威廉斯(Gilda Williams)

出版社:典藏藝術家庭

出版日期:2017年8月

 

 

 

 

戴映萱
戴映萱
自由文字工作者、藝術評論、獨立策展人。畢業於東海大學美術系理論組學士,並於2016年取得英國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策展學碩士。曾任英國人權組織「國際警戒」(International Alert)三十週年慶展覽《創造敘利亞》總策展人、藝術與人權組織「Between Borders」創意空間策展人,近期在倫敦Clerkenwell Gallery策劃展覽「The Xenephobia of Time?」以策展實踐關注時間、移民與國際移動議題。 藝評寫作方面,關注當代藝術與時間、政治的關係,為台灣《藝術家》雜誌倫敦特約作者,並經營個人部落格「The Shape of a Narrative」。 目前居住、工作於倫敦。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